在時光的向陽坡麵。   腳愈發痛了。

講一下井。

12歲的時候直子來到這個地方。以西曆說,就是1961年,納爾遜唱《哈羅,梅裏·露》那年。當時,這平和的綠色穀地裏不存在任何引人注目的東西。幾戶農舍,一點點農田,一條全是小龍蝦的河,單線市郊電車和催人打哈欠的小站,僅此而已。農戶院子裏大多有幾棵柿樹,院角搭著隨時可能倒塌的任憑風吹雨淋的小棚棚。小棚棚麵對鐵路一側的牆壁釘著花花綠綠的鐵皮廣告板,內容不是粗衛生紙就是香皂。便是這麼一個地方。狗都沒有的,直子說。

她遷來住下的房子是朝鮮戰爭期間建造的西式二層樓。大並不怎麼大,但由於立柱粗實碩壯,加之其他木料選得考究各得其所,因此房子看上去甚是沉穩氣派。外牆塗成深淺三個層次的綠色,分別給太陽和風雨褪色褪得恰到好處,同周圍風景渾融一體。庭院寬大,院內有幾塊樹林和一個不大的池塘。樹林中有一問當畫室使用的工致的小八角亭,凸窗掛著全然看不出原來是何顏色的花邊窗簾。池塘水仙開得正盛,每天早晨都有小鳥聚在上麵戲水。

最初的主人——亦是此座房子的設計者——是一位上了年紀的油畫家,在直子搬來的前一年冬季患肺癌死了。1960年。鮑比唱《皮球》那年。冬季雨水多得出奇。這個地方雪倒是幾乎不下,而代之以下雨,極冷極冷的雨。雨滲入士地,整個地麵潮乎乎涼津津的。地下則充滿帶甜味的地下水。

沿鐵路走5分鍾,有一戶以掘井為生的人家。那裏位於河邊濕漉漉的窪地,一到夏天,房子便給蚊子和青蛙圍得嚴嚴實實。井匠五十光景,脾氣古怪,落落寡和,但在掘井方麵卻是不折不扣的天才。每次有人求他掘井,他都先在那戶人家的房前屋後轉上好幾天,嘴裏一邊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一邊捧起泥土嗅來嗅去。一旦找到自己認可的掘井點,便叫來幾個要好的同行筆直地挖將下去。

這麼著,這一帶的住戶得以暢飲上好的井水。水又清又涼,連拿杯子的手都好像透明起來。人們說是富士山的雪水。笑話!距離上不可能。

直子17歲那年秋天,井匠被電車軋死了。傾盆大雨,加上又喝了冷酒又耳朵不靈的緣故。整個人被軋成萬千肉片飛濺到四下的荒野,用鐵桶回收了五桶。那時間裏七個警察不得不用頂端帶鉤的長竿驅趕餓狗群。但還是有大約一桶分量的肉片落進河中衝人池塘,成為魚食。

井匠有兩個兒子,兩個都未繼承父業,離開了此地。自那以來,這一帶出好水的井就變得寶貴了。

我喜歡井。一見井就往裏投石子。再沒有比石子打在深井水麵時那一聲令我心懷釋然的了。

1961年直子一家遷來此地,完全是她父親的主意,一來她父親和死去的畫家是好友,二來當然也是因為他中意這個地方。

他在他那個領域大約是個小有名氣的法國文學專家。不料直子上小學時他突然辭去大學裏的工作,開始興之所致的翻譯莫名其妙的古書,過起無拘無束的日子來。所譯之書俱是墮落天使、破戒僧、驅惡魔、吸血鬼方麵的。詳情不得而知,隻在雜誌上看過一次他的照片。據直子講,他年輕時候人生打發得還是滿有滋味的。那氣氛從照片風貌中多少窺得出:頭戴鴨舌帽,架一副黑邊眼鏡,緊緊盯視照相機鏡頭往上一米左右的位置。想必發現了什麼。

直子一家遷來的當時,此地還聚集著此類神神經經的文化人,差不多形成了一個文人部落,正如沙俄時期思想犯集中的西伯利亞流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