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特尼克戀人
二十歲那年春天,堇有生以來第一次墮入戀情。那是一場猶如以排山倒海之勢掠過無邊草原的龍卷風一般的迅猛的戀情。它片甲不留地摧毀路上一切障礙,又將其接二連三卷上高空,不由分說地撕得粉碎,打得體無完膚。繼而勢頭絲毫不減地吹過汪洋大海,毫不留情地刮倒吳哥窟,燒毀有一群群可憐的老虎的印度森林,隨即化為波斯沙漠的沙塵暴,將富有異國情調的城堡都市整個埋進沙地。那完全是一種紀念碑式的愛。而愛戀的對象比她年長十七 歲,已婚,且同是女性。一切由此開始,(幾乎)一切至此告終。
堇當時正為當職業作家而殊死拚搏。世界上無論有多少人生選擇,自己也隻有當小說家一條路可走。這一決心如千年岩石一般堅不可摧,沒有任何妥協餘地。她這一存在同文學信念之間,簡直是間不容發。
從神奈川縣的公立高中畢業後,堇進入東京都一所小而整潔的私立大學學文藝專業。但無論怎麼看那所大學都不適合她。她打心眼裏對那所大學感到失望:缺乏冒險精神、做事優柔寡斷、學而不能致用(當然是對她而言)。身邊的學生大半是平庸無聊得無可救藥的二級品(老實說,我也是其中一員)。這樣,堇沒等上三年級便果斷地申請退學,消失在校園門外。她認定再學下去純屬浪費時間。我也頗有同感,但以凡庸的概論言之,我們不健全的人生,甚至浪費也是多少需要的。若將所有的浪費從人生中一筆勾銷,連不健全都無從談起。一言以蔽之,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空想主義者,一個執迷不怕的嘲諷派,一個——說得好聽一點——不諳世事的傻瓜。一旦開口便滔滔不絕,而若麵對與自己脾性不合之人(即構成人世的大多數人),則三言兩語都懶得敷衍。煙吸得過多,乘電車必定弄丟車票。隻要開始⌒
自那以來,堇便在心裏將敏稱為“斯普特尼克戀人”。堇喜愛這句話的韻味。這使她想起萊卡狗,想起悄然劃開宇宙黑暗的人造衛星,想起從小小的窗口向外窺看的狗的一對黑亮黑亮的眸子。在那茫無邊際的宇宙式孤獨中,狗究竟在看什麼呢?
提起斯普特尼克,是在赤阪一家高級飯店舉行的堇的表妹的婚宴上。並非怎麼要好的表妹(莫如說合不來),再說什麼婚宴之類對於堇來說簡直等於拷問。但那次因為情況特殊,中途未能順利逃離。她和敏同桌鄰座。敏沒有多講什麼,隻似乎講了堇的表妹考音樂大學時教過她鋼琴,或在什麼事上關照過。看上去雖說並無長期密切交往,但她好像有恩惠於表妹。
被敏觸摸頭發的那一瞬間,堇幾乎以條件反射般的快速墜入了戀情之中,如同在廣闊的荒原上穿行時突然被中等強度的雷電擊中一樣。那無疑近乎藝術上的靈感。所以,對方不巧是女性這點當時對於堇來說完全不成問題。
據我所知,堇沒有可以稱為戀人的朋友。高中時代有過幾個男友,但不過是一起看看電影遊遊泳罷了,我猜想關係都不怎麼深入。恒常不變地占據堇大腦大部分空間的,大約惟獨想當小說家的激情,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強烈地令她心馳神往。縱使她高中時有過性體驗,恐怕也不是出於性欲或愛情,而是文學上的好奇心所使然。
“老實說,我理解不好性欲那個玩意兒。”有一次(大概是從大學退學前不久,她喝了五杯香蕉代基裏,醉得相當厲害),堇以極為難受的樣子這樣對我坦言,“不理解怎麼形成的。你怎麼看,對這點?”
“性欲那東西不是理解的,”我陳述往日穩妥的意見,“隻是存在於那裏而已。”
結果堇像注視某種以稀有動力運轉的機器一樣端詳了好半天我的臉,而後興趣盡失似的仰視天花板。交談至此停止。可能她認為跟我談這個是對牛彈琴吧。
堇出生於茅崎,家離海邊很近,不時有夾沙的風敲打窗玻璃,發出幹巴巴的聲響。父親在橫濱市內開牙科診所,人長得非常標致,尤其鼻梁儼然演《白色恐怖》時的格裏高利·派克(譯注:美國電影演員(1916— )。)。遺憾的是——據本人說道——堇沒承襲那鼻形。她弟弟也未承襲。造就那般好看的鼻子的遺傳因子躲藏到何處去了呢?堇不時為之納悶。倘若已埋沒在遺傳長河的河底,恐怕該稱為文化損失才是,畢竟是那麼端莊漂亮的鼻子。
理所當然,堇那位格外英俊的父親在橫濱市及其周邊地區患有某種牙疾的婦女中間保持著近乎神話的人氣。在診所裏他深深拉下帽沿,戴上大號口罩。患者能看到的,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