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基本準時飛離成田機場,越過北冰洋,降落在阿姆斯特丹。這時間裏,為了再睡一覺,我喝了兩杯威士忌,醒來吃了一點晚飯。由於幾乎沒有食欲,早飯沒要。我懶得想沒用的事,醒著的時間大多看康拉德。
換乘了飛機,在雅典機場下機,移去相鄰的候機廳,幾乎沒等就上了飛往羅得島的波音727 。機艙裏擠滿世界各地眉飛色舞的年輕人,全都曬得可觀,身上全都是T 恤、開襟背心和半截牛仔褲。男的大多留須(或忘記刮了),亂蓬蓬的長發在腦後紮成一束。我這身打扮--米黃色短褲、白色半袖馬球衫、深藍色布茄克顯得不合場合,令人局促不安。連太陽鏡都忘了帶來。可是又有誰能責怪我呢?直到剛才我還在國立市為廚房裏剩下的生濕垃圾傷腦筋來著。
我在羅得機場的問詢處打聽開往小島的渡輪。得知碼頭離機場不遠,即刻去可以趕上傍晚那班。“渡輪不會滿員嗎?”為慎重起見,我加問一句。“滿員多一兩個人也沒問題。”一個看不明白年齡的尖鼻子女性皺起眉頭,連連揮著手說,“又不是電梯。”
我攔出租車趕往碼頭。我請司機盡可能開快些,但看樣子未能溝通。車內沒有空調,挾帶著白灰的熱風經大敞四開的車窗撲麵而來。途中駕駛員一直用帶有汗臭味兒的粗俗的英語就歐共體統一貨幣發表又臭又長的一家之言。我彬彬有禮地哼哈應和,實際上充耳不聞。我眯縫起眼睛,觀望窗外令人目眩的羅得島街景。天空一片雲絮也沒有,下雨的征兆更沒有。太陽烤著家家戶戶的石牆。渾身疤節的樹木沾滿灰塵,人們坐在樹蔭下或凸出的遮陽篷裏,沉默寡言地打量這個世界。眼睛持續追逐如此光景的時間裏,我漸漸沒了自信,懷疑自己是否來到了正確場所。但是,希臘文寫成的花花綠綠的香煙和葡萄酒廣告,把機場到市區的道路兩側並非神話地擁裹得水泄不通--明明白白告訴我這裏是希臘。
晚班渡輪尚未離岸。船比預想的大,甲板後端競有裝載汽車的空間,兩輛裝有食品和雜貨箱的中型卡車和一輛舊箱形普吉奧轎車(譯注:一種法國轎車。)在那裏等待開船。我買票上船,剛在甲板席擠坐下來,將船固定在碼頭的纜繩便被解開,馬達發出租重的轟鳴。我籲了口氣,仰望天空。往下隻消等這艘船把我送往要去的小島就行了。
我脫掉吸足了汗和灰的布外衣,疊起放進手提包。時值傍晚五時,太陽仍高懸中天,光線銳不可當。不過在帆布篷下任憑船頭吹來的風拂掠身體,我還是感覺得出心情正一點點趨於平靜。在成田機場休息室俘虜我的悒鬱念頭已不翼而飛,唯獨苦澀的餘味多少剩在嘴裏。
我所去的島作為旅遊點看來不怎麼熱門,甲板上遊客模樣的人屈指可數。乘客大半是去羅得島辦完日常瑣事回來的本地人,多是老人。他們簡直像對待容易受傷的動物似的,把買的東西小心放在腳下,臉上不約而同地溝壑縱橫,不約而同地缺乏表情。熾熱的太陽和嚴酷的體力勞動已把表情從他們臉上劫掠一空。
年輕士兵也有幾個,眼睛還像孩子一樣清澈,卡其軍用襯衫的背部黑乎乎地沁出汗水。兩名嬉皮士風度的遊客懷抱背囊癱坐在地板上,兩人都很瘦,腿長長的,目光咄咄逼人。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長裙希臘姑娘,眸子又黑又深,一種頗有命中注定意味的美。她任憑風拂動長發,津津有味地向身邊女友說著什麼,嘴角始終掛著柔和的微笑,儼然在暗示美好事物的所在。大大的金屬耳飾不時迎著陽光燦然一閃。年輕士兵手扶甲板欄杆,以甚為深沉的神情一邊吸煙一邊不時往姑娘那邊發送短促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