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拖入洞內的黑暗,消失不見了。

回頭一看,階梯也不見了。現在四麵圍著石牆。曾有階梯的地方出現一扇門,轉動球形拉手往裏一推,裏麵是空的。她位於高塔的頂尖。往下看,高得令人頭暈目眩。空中有很多小飛機。飛機是單人座簡易飛機,竹子和輕木料做的,誰都造得出來。座位後麵有個拳頭大小的引擎和螺旋槳。堇大聲向眼前飛過的飛行員求救,求他們把自己救出這裏,但飛行員們全然不理不踩。

堇認為誰都看不見自己是因為自己穿著這種衣服。她身穿醫院裏穿的通用白大褂。她脫去衣服,赤身裸體。白大褂下麵什麼也沒穿。脫掉的大褂扔到門外。大褂宛如掙開枷鎖的魂靈隨風飄搖,遁往遠處。同樣的風撫摸她的肢體,搖顫著陰毛。不覺之間,剛才周圍飛來飛去的小飛機全都化為蜻蜓。空中到處是五顏六色的蜻蜓。它們碩大的球形眼睛朝所有方向閃閃發光。振翅聲如不斷加大音量的收音機越來越大,不久變成難以忍受的轟鳴。堇當場蹲下,閉起眼睛,捂住耳朵。

在此醒來。

堇真真切切地記得這場夢的所有細節,甚至可以直接畫下來。唯獨被吸人黑洞消失的母親的麵容卻怎麼也無從想起。母親口中那關鍵話語也消失在虛幻的空白中。堇在床上死死咬住枕頭,哭了一通。

“理發匠不再挖洞”

做完這個夢,我下了一大決心。我那也算勤快的鶴嘴鋤終於開始叩擊堅硬的岩體,“咚!”我打算向敏明確表示我需求什麼。不能讓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永遠繼續下去。我不能像生性懦弱的理發匠那樣在後院挖一個半深不淺的洞,悄聲表白“敏啊,我愛你”。若那樣做,我勢必不斷失去,所有的黎明和所有的黃昏勢必一點點把我劫掠一空。我這一存在不久便將被一片片削入河流,化為“一無所有”。

事物如水晶一般透明。水晶,水晶。

我想抱敏,想被她抱。我已經付出了很多很多寶貴的東西,再無法付出什麼了。現在還為時不晚。為此我必須同敏交合,必須進入她身體內側。也想請她進入自己身體內側,如兩條貪婪的滑溜溜的蛇。

假如敏不接受我怎麼辦?

那樣,我恐怕隻有重新吞下事實。

“記住,人遭槍擊必流血。”

必須流血。我必須磨快尖刀,刺入狗的喉嚨。

是吧?

是的。

這篇文章是發給自己的郵件。類似回飛鏢:拋出,撕裂遠處的黑暗,冷卻可憐的袋鼠靈魂,不久又飛回我手中。飛回來的回飛鏢已不同於拋出去的回飛鏢,這點我明白。回飛鏢,回飛鏢。

13

斯普特尼克戀人

文件2

現在是下午二時半。窗外世界如地獄一般烈日炎炎、眩目耀眼。岩石和天空和大海同樣白燦燦光閃閃。觀望片刻,得知三者已互相吞噬界線,整個成了一片混沌。大凡有意識的存在物都已避開凶相畢露的陽光,沉入昏昏欲睡的濃蔭。甚至鳥都不飛。好在房子裏涼爽宜人。敏在客廳聽勃拉姆斯,身穿有細吊帶的藍色夏令長裙,雪白的頭發在腦後紮成小小一束。我伏案寫這篇文章。

“音樂不妨礙你?”敏問。

“勃拉姆斯倒不礙事。”我這樣回答。

我順著記憶的鏈條,再現數日前敏在勃艮第那個村莊講的話。並非易事。她的話時斷時續、情節與時間不斷交錯,孰在前孰在後,孰為因孰為果,有時很難分清。當然這怪不得敏。深深埋入記憶的陰謀的鋒利剃刀剜開了她的肉。隨著葡萄園上方的啟明星的黯然失色,生命之色從她的臉頰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