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服她,讓她開口。鼓勵、脅迫、哄勸、誇獎、誘惑。我們喝著紅葡萄酒一直講到天明。兩人手拉手尋找她記憶的軌跡,分之解之,重新構築。問題是有的部分她橫豎無從想起。一旦踏入那樣的場所,她便默然陷入混亂,喝分外多的葡萄酒。危險地帶。於是我們放棄進一步探索,小心翼翼離開那裏,走向安全區。
說服敏講出那段往事,起因是我注意到敏的染發。敏非常謹慎,不讓周圍任何人——除去極個別的例外——覺察到她染發。然而我覺察到了。畢竟長時間旅行,每天朝夕相處,遲早總要看在眼裏。也可能敏無意隱瞞。倘要隱瞞,她本應再小心些才是。估計敏認為給我知道也無妨,或者希望我知道(唔,當然這不過是我的猜測)。
我開門見山地問她。我性格如此,沒辦法不開門見山。有多少白發?什麼時候開始染的?十四年了,她說,十四年前白得一根不剩。我問得什麼病了不成,敏說不是的,是發生了一件事,致使頭發全白了,一夜之間。
我求她、懇求她講給我聽。我說凡是關於你的,什麼都想知道,我也毫無保留地什麼都告訴你。但敏靜靜地搖頭。迄今為止她對誰都沒講過,甚至對丈夫都沒告以實情。十四年時間裏她始終獨自懷揣這個秘密。
但歸根結蒂,我們就那件事一直談到了天明。我說服敏:任何事情都應有講出的時候,否則那個秘密將永遠囚禁人的心。
我這麼一說,敏像眺望遠方風景似的看著我。她眸子裏有什麼浮上來,又緩緩沉下。她開口道:“跟你說,我這方麵沒有任何要清算的,要清算的是他們,不是我。”
我不懂敏真正的意思,遂坦率地說我不懂。
敏說:“如果我跟你說了,以後勢必你我共有那件事、是吧?而我不知道這究竟對還是不對。一旦我在此揭開箱蓋,你也有可能被包括其中。這難道是你所追求的?難道你想知道我無論付出多大犧牲都要忘得利利索索的東西?”
是的,我說,無論什麼事,我都想與你共有,希望你什麼都別隱瞞。○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敏啜了口葡萄酒,合上眼睛。一種時間鬆緩開來般的沉默。她猶豫不決。
但最終她講了起來。一點點、一縷縷地。有的東西隨即啟步,有的則永駐不動,落差種種樣樣。某種情況下落差本身即已帶有意味,我必須作為講述者小心翼翼地拾在一處。
空中飛車曆險記
那年夏天,敏在瑞士靠近法國邊境的一座小鎮上一個人生活。她二十五歲,在巴黎學鋼琴。來小鎮是為了談一樁父親委托的生意。生意本身很簡單,同對方公司的一個負責人吃頓晚飯簽個字就完了。但她一眼就看中了這座小鎮。鎮小巧、潔淨、優美。有湖,湖旁有中世紀城堡。她打算在小鎮生活一段時間。附近村裏還有音樂節,可以租車前往。
碰巧一座短期出租的帶家具公寓有個房間空著。公寓不大,蠻漂亮,建在鎮邊緣一座山丘上,給人的感覺不錯。租金固然不便宜,但不足部分求求父親總可以解決。
於是敏在這小鎮開始了臨時然而恬然自得的生活。參加音樂節,在附近散步,認識了幾個人,發現了可心的餐館和咖啡館。住處窗外可以望見鎮郊的遊樂園。遊樂園有大大的空中飛車,五顏六色的小車廂掛在令人聯想起命運的大輪子上,慢悠悠地在空中旋轉,升到一定高度後開始下降。飛車哪裏也到達不了,無非爬完高又返回罷了,其中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