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摘下帽子,理一把額前頭發,又把帽子戴回,以似乎晃眼睛的眼神注視我。

“肯定是因為你不對別人抱有什麼期待。”敏說。她的雙眼深邃而清澈,如最初見她時的暮色。“我不然。可我喜歡你,非常。”

我們道別。船卷起螺旋狀水花向後開到港外,之後慢慢扭動身體似的掉頭一百八十度。這時間裏,敏站在碼頭前端以目相送。她身穿緊貼身上的白色連衣裙,不時按一把帽子以防被風吹走。佇立在這希臘小島上的她的身姿甚是端正,近乎虛擬物的端正。我憑依甲板欄杆,一直望著她。時間在那裏一度靜止,其光景鮮明地烙在了我的記憶之壁。

但時間重新啟動時,敏的身影漸次變小,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點,很快被吸入地氣之中。繼而,鎮越來越遠,山形越來越朦朧。最後,島本身同光、同霧靄糾纏在一起,消失於迷蒙中。別的島出現了,又同樣消失了。過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拋在身後的一切竟好像一開始就純屬子虛烏有。

或許我該直接留在敏身邊才是,我想。新學期也罷什麼也罷都無所謂,我該留在島上鼓勵她,同她一起找堇直到水落石出,遇到為難事時緊緊地抱住她。我認為敏需要我,而我在某種意義上也需要她。

敏以不可思議的力度吸走了我的心。

在我從渡輪甲板上遠望她離去的身影時,我才意識到這一點。雖說不能稱之為愛戀之情,但也相當接近了。感覺上似乎有無數細繩在勒緊我的整個身體。我無法順利梳理心緒,一下子坐倒在甲板椅子上,把塑膠體育包摟在膝頭,許久許久盯視船後留下的筆直的白色航跡。數隻海鷗撲也似的跟蹤追擊。敏那雙小手掌的感觸,猶如魂影仍在我背部徘徊不去。

原打算直飛東京,但不知為什麼,前一天預訂好的飛機座位被取消了,隻好在雅典住一晚上。乘航空公司準備的小型公共汽車,到其安排好的市內旅館住下。旅館靠近普拉卡,小而整潔,給人的感覺不錯,但擠滿了德國團體遊客,吵得一塌糊塗。由於想不起有事要做,便去街上散步,買了一點並無贈送對象的小禮物。傍晚獨自登上衛城山崗,躺在平坦的岩石上,在輕柔的晚風中眼望被探照燈淡淡地展現在黛藍暮色中的白色神殿。神殿很美,富於幻想意味。

然而我在此感到的是無可名狀的深深的寂寥。驀然回神,幾種顏色已從圍攏我的世界中永遠失去了。我得以從這空空蕩蕩的情感廢墟——從這淒清破敗的山頂一覽自己人生遙遠的未來。它類似小時在科幻小說插圖上見到的無人行星的荒涼景致。那裏沒有任何生命的律動,一天長得驚人。大氣溫度非熱得要命即冷得要死。將我拉來的汽車不知何時已杳無蹤影。我已哪裏都去不成,隻能在那裏靠自身力量掙紮求生。

我再次認識到堇對於我是何等的寶貴和無可替代。堇以唯獨她能做到的方式將我同這個世界維係在一起。同堇見麵交談時,或閱讀她寫的文章時,我的意識靜靜地擴展,得以目睹此前未曾見過的風景。我和她可以將兩顆心重合起來。兩人恰如一對年輕戀人脫光衣服互相暴露身體那樣打開各自的心給對方看,而這在別的場所、別的對象身上是無從體驗的,我們——盡管沒有道出口——小心翼翼、如獲至寶地嗬護這種心境,以免其受損受傷。

無須說,未能同她分享禸體快樂對我是件憾事。倘能如願,無疑雙方都會更加幸福。而那恐怕是人力——即使竭盡全力——所奈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