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車裏的女性並非在希臘小島港口向我招手的女性。雖然不過時隔半年,但她已判若兩人。當然頭發顏色不同這點也是有的,但不僅僅如此。

簡直是蟬殼——這是我對她的最初印象。敏的形象使我想起人們全部撤離後的空屋。某種至關重要的(如龍卷風一般摧枯拉朽地吸引堇、並撥動渡輪甲板上的我的心弦的)東西已離開她身上一去不複返了。其中剩下來的最重要的意義不是存在,而是不在。不是生命的溫煦,而是記憶的靜謐。頭發的純白使我聯想到無可避免地經受歲月漂白的人骨的顏色,以致好半天我都無法順利吐出深深吸入的氣。

敏駕駛的“美洲虎”時前時後地在我乘坐的出租車旁邊行駛。她沒發覺我就在近旁盯視自己,我也未能打招呼。不知說什麼好,“美洲虎”車窗關得嚴嚴實實,何況敏正雙手握著方向盤,筆直地挺起身子全神貫注目視遠處。大概在深思什麼,也可能在諦聽車內音響裝置淌出的《賦格技法》。她自始至終保持雪一般冷峻的神情,眼睛都幾乎不眨。俄頃,信號變綠,深藍色的“美洲虎”朝青山方向直行,我坐的出租車留下等候右拐。

現在我們也都還各自活著,我想。無論失掉的多麼致命,無論手中被奪去的多麼寶貴,也無論完全變成另一個人而僅僅剩下一層表皮,我們都能這樣沒沒無聞地打發人生,都能伸手拽過額定的時間將其送往身後——作為日常性的重複作業有時還會做得十分快捷。如此想著,我心裏仿佛現出一個巨大的空洞。

想必她雖已回到日本卻怎麼也同我聯係不上。相比之下,她希求的恐怕更是保持緘默、懷抱記憶,就那樣被某處無名的荒郊僻野吞噬進去。我是這樣推想的。我不想責備敏,當然更談不上怨恨。

這時驀然浮上心頭的,是韓國北部一座山間小鎮上矗立的敏父親的銅像。我想象鎮上的小廣場、一排排低矮的民舍、落滿灰塵的銅像。那地方常刮強風,所有的樹木都彎曲得近乎虛擬物。不知何故,那銅像在我心中同手握“美洲虎”方向盤的敏的身姿合而為一。

我想,所有事物恐怕從一開始便在遠處某個場所悄然失卻,至少作為合而為一的形象而擁有其應該失卻的安靜場所。我們的生存過程,無非像捯細線那樣一個個發現其交合點而已。我閉目合眼,竭力回憶——多回憶一個也好——那裏的美好事物,將其留在自己手中,縱使其僅有稍縱即逝的生命。

做夢。我不時覺得做夢是一項正確的行為。做夢,在夢境中生活,如堇寫的那樣。然而夢都不長,覺醒很快把我抓回。

夜半三時我睜眼醒來,開燈,欠身,看枕邊的電話機,想象在電話亭裏點罷一文煙按動我電話號碼的堇的姿影:頭發亂蓮蓬的,身上的男式人字呢夾克鬆垮垮的,腳上的襪子左右不一樣。她皺起眉頭,不時嗆一口煙,花些時間才能最後按對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