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時在什麼東西的觸動下想到胡蘿卜。不可思議的孩子——每次在學校相遇我都這樣想,不容我不這樣想。那細長而乖順的臉龐後麵到底伏藏著怎樣的想法呢?我無法準確推導。但無疑他腦袋裏有很多念頭纏來繞去,而且一旦有必要便迅速而穩妥地采取行動的實戰能力,這孩子身上也是有的,那裏邊甚至能使人感到某種深思熟慮。那天午後在飲食店直截了當地向他說出自己的心事應該是做對了,無論對他,還是對我。比較說來,更是對我。他——想來也是怪事——當時理解了我、接受了我,甚至饒恕了我,在一定程度上。
我思忖,胡蘿卜那樣的孩子今後將度過怎樣的日日夜夜(仿佛永遠持續下去的成長期)而長大成人呢?想必是件痛苦的事,想必痛苦的事要比不痛苦的事多得多。我可以從自身體驗預測那痛苦的大概。他將愛上一個人吧?也會有人順利接受他的愛吧?當然,現在我在這裏再想也沒用。小學畢業出來,他將走向同我不相幹的更廣闊的天地,而我仍將懷抱著我自身應考慮的問題。
我去唱片店買來伊麗莎白·施瓦茨科普芙唱的《莫紮特歌曲集》,聽了好幾遍。我愛其中美麗的靜謐。一閉上眼睛,音樂便把我領去那個希臘小島的夜晚。
堇留給我的,除了若幹曆曆如昨的回憶(當然包括搬家那個傍晚我所體驗的洶湧澎湃的性欲),也就隻有幾封長信,以及一張軟盤。我一次又一次讀這些文章,甚至可以默誦下來。而且隻有在重讀它們的時間裏,我才能夠與堇共度時光,心靈同她息息相通,我的心因之受到無比溫存的撫慰,就像從夜幕下駛過無邊荒野的列車窗口望見遠處農舍的小小燈火。燈火一瞬之間便被身後的黑暗吞噬了,但合上眼睛,那光點仍在我的視網膜上淡淡停留,停留了好一會兒。
夜半醒來,我下床(反正睡不著)沉進單人沙發,一邊聽施瓦茨科普芙,一邊回憶那座希臘小島,如靜靜翻開書頁那樣回想那一幕幕場景。美麗的無人沙灘,港口的露天咖啡館,男侍後背的汗漬。我在腦海中推出敏端莊的側臉,再現從陽台上望見的地中海的粼粼碧波。廣場上持續佇立的可憐的穿刺英雄。子夜從山頂傳來的希臘音樂。我真切地記起音樂的奇異回響,記起被那遙遠音樂喚醒時湧起的天涯淪落之感,記起那仿佛某種尖刺刺的東西悄悄地久久地刺穿麻木身體般的捉摸不定的午夜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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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沙發裏閉目片刻,睜開,靜靜吸氣,吐出。我想思考什麼,又不想思考什麼,而二者之間其實並無多大差別。我無法在事物與事物之間、存在物與不存在物車間找出一目了然的差異。我眼望窗外,直到天空泛白,雲絮流移,鳥鳴時聞,新的一天起身歸攏這顆行星的居民們的思維殘片。
在東京街頭我看到過一次——僅一次——敏。那是堇消失大半年後的三月中旬一個乍暖還寒的星期日。天空陰雲密布,沉沉低垂,眼看就要下雨的樣子。人們從早上便準備好了雨傘。我有事去中心區一個親戚家,途中在廣尾明治屋十字路口附近發現了行駛在擁擠路麵上的深藍色“美洲虎”。我乘出租車,“美洲虎”沿左側直行車線行進。我所以注意到這輛車,是因為開車的是一頭漂亮白發的女性。一塵不染的車身的深藍與她的白發,即使遠看也形成鮮明對比。因我見過的隻是黑發的她,將印象重合在一起多少花了點時間,但那毫無疑問是敏。她同以前一樣嫵媚動人,一樣清秀脫俗。頭發那令人屏息斂氣的白,漾出一種使人不敢輕易接近的、堪稱神話的凜然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