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很快啟動了,速度很快。我隻能望見窗外一片灰色的天空,偶然有幾枝光禿的樹梢掠過。我無心觀望車外的景色,也不去猜度此行的終點,我急於要知道丁玲關在哪間房。我用什麼辦法能讓她知道,我也在車上?一定要讓她知道,即使坐牢,也是兩個人一起,我們兩人命運緊緊相連,不會分離。我要求去廁所,兩個警衛一前一後地跟著我,來回我都走過那間關著門的包房。但什麼也看不見。在車聲隆隆中,我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是丁玲的一陣咳嗽。我仔細諦聽,想分辨出這是她有意遞給我的信息還是她的氣管炎病真又犯了。我不假思索,便不時也咳幾聲,希望她能聽到。為了讓她能聽到,有時我大聲咳、連聲咳,這引起了我身邊警衛的注意。他們問我:“你感冒了?”我說:“是的,夜晚著涼了,這是老病。”但是,我不能肯定,丁玲是否聽到了我的聲音,從而知道我也在這趟車上。

傍晚,車到哈爾濱,從這股道調到那股道,又從那股道調到另一股道,停了很久,才讓我們下車,橫越站台,上了一趟旅客列車,把我和丁玲分別塞進和一般旅客隔離著的兩個軟臥包房。

這是一趟到北京的客車。車輪轟響,疾駛向南,我卻把心留在了北疆。我們就這樣離開北大荒了。我們是在特殊條件下,自願來這裏的。我們在這裏12個冬春,胼手胝足,相濡以沫。嚴寒考驗我們的意誌,汗水洗煉我們的筋骨,豐收給過我們喜悅,人民的溫暖更使我們留戀。12年後我們卻被扣著手銬離開這裏。但是,我堅信,大地作證,荒原作證,人民作證,曆史作證,黨終會正確判斷,我們是無罪的。

第二天晚上,車到北京。我下車時,站台上10多個軍人站成橫列,攔在我的右側;左邊停著一輛黑色鋥亮的小轎車。我上了車,看見前麵出口處走著也是同樣一輛黑色的小車,我想,丁玲一定在那輛車裏,我便緊盯著那車。這時坐在前座的一個帶隊的正好回過頭來,發現了我的目光,趕緊說道:“低頭,低頭!”坐在我身邊的兩個警衛,一人伸一隻手,把我的頭按了下來。失去了前麵那輛車,也看不見路上的燈光,我成了瞎子。我想集中精力,用最敏感的神經,從馬路上的人聲、車聲,從車的轉彎、直行,憑感覺來猜測行車的方向和路線。但是,汽車走得很快、很穩,沒有多久,我的感覺模糊了,我失敗了,我無法知道我們在走向何處。

大約兩個小時後,車停住了。這時才讓我抬頭、伸腰、下車。在朦朧中最吸引我注意力的仍是先停在那裏的那輛黑轎車。我肯定,丁玲已經先我到了這裏。知道這一點似乎可以給自己莫大安慰似的。

我被領進有兩個持槍戰士站崗的大門,在一間小房裏經過搜身後,一個值班人員領著我沿著寬坦的洋灰路,一轉一拐,走進一幢灰色大樓,把我送到三樓的一個單間。樓內燈光黯淡,寂靜無聲,走廊上都有戰士靜靜地來回巡視。我這間牢房大約有七八平米,靠牆橫一張木板床,低低地離地半尺,上麵鋪著白褥子和被子。沒有桌、凳,地麵光平。牢門的左邊有抽水便桶,還有一個小洗臉池。管理員把我送進門,順手把小池上麵的水龍頭擰開又關上,好像看看水管是否壞了,然後告訴我:“睡覺要臉朝外,不準朝裏,更不準蒙頭。每天有一份報紙,每月有一份《紅旗》。”我說:“那好極了。”他還說:“過兩天給你發一套《毛選》。”我指著放在鋪上的4本紅色塑料麵的“寶書”說:“我帶來了。”他不再說什麼,轉身走了,隨後聽到哢噠一聲,我記起掛在門上的那把大鎖,我被鎖在牢房裏了。我想知道丁玲,她現在在哪幢樓、哪個號子?她的牢房該和這裏差不多吧?在生活上,看來我可以不為她擔心了,一定比在二十一隊好些。但是她的心境怎樣呢?她知不知道我也來了呢?……我已經兩個晚上沒有睡了,我很疲勞,什麼也不能想。我脫下解放鞋,塞在褥子下麵當枕頭,倒頭便睡。這一晚我睡得好香。

5年多之後,1975年5月19日,我被通知:“中央決定釋放,不定問題,也不提什麼問題。”我問起丁玲,他們告訴我,丁玲的曆史已經作了結論,沒有發現新問題;因身體和年齡關係,政府決定養起來,安排我們到山西長治。

5月21晚我離開監獄,22日下午,我到長治郊區太行山腳的嶂頭村,丁玲已經先我一天到達這裏了。

丁玲和我,我們先後在北大荒農場被關進“牛棚”,後來關進北京監牢,在動亂中離別7年之後(1968.6~1975.5),終於在嶂頭重新聚首,這時她已經71歲了。閑談中我問她,她告訴我:“在火車上我沒有聽到你的咳嗽聲。”真遺憾哪,是怨我當時的咳嗽聲還不夠大,還是怨她的耳朵不靈?如果她能知道我和她一起也來北京坐牢,也許可以心安一些。我真心痛,這幾年在牢裏她是怎樣度過那樣孤零、惦念、愁苦的日子啊!

198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