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大中丞受製顧問官 洋翰林見拒老前輩(2 / 3)

王爺道:"既然如此,我們就答應他就是了。"張大人道:"倒也不在乎一定先要說給他們。隻要不駁他的話,他就曉得我們已經許他的了。王爺不曉得:老辦交涉的,本有這"默許"的一個訣竅,凡事我們等他做,不則聲,他們就曉得我們已經允許了他了。"王爺點頭稱"是"。他二人談了半天,公使等得不耐煩,又問:"怎麼樣?"他們幾個人隻是守著默許的秘訣,無論如何也不做聲。公使急得發跳,還是王爺熬不住,同他說了聲"回來就有明文"。公使聽了這句也就明白,不再往下追問了。又說了幾句別的閑話,分手辭去。次日果然一連下了兩條上諭:湖南、山東兩省巡撫,一齊換人。先前的那位湖南巡撫,亦並沒有拿他調補陝西,落空下來,這也是張大人的調度,說他是得罪過外國人的人,一時不好叫他有事情,總得冷冷場,等人家平平氣,方好位置他。閑話休題。且說新任山東巡撫竇撫台,名喚竇世豪,原是佐貳出身。生平最講究的是應酬。做佐雜的時候,有一次跟著一位候補知縣一同到外州縣出差。候補知縣坐的是轎子,他不肯化錢,在路上或是叫部小車子,或是跟著轎子一路的跑。有些不知道的,還當是跟的差官、底下人之類,並沒人曉得他是太爺。亦是他運氣湊合:這年正在省裏候補,空閑著沒有事,齊巧本省巡撫有位老太爺最愛著象棋,就有人把他保薦進去,同老太爺一連下了十盤,就一連和了十盤。據竇世豪私下對人家說:"若照老太爺手段,贏他一百盤都容易;但是恐怕老太爺麵子上過不去,所以同他和了十盤。"此時老太爺也明曉得竇世豪是個好手,但是自己生性好勝,不贏他一盤總不肯歇手。幸虧竇世豪乖覺,摸著老太爺脾氣,故意讓他幾步,等老太爺贏了一盤,光了光麵子,果然老太爺大喜,連說:"我今天雖然贏了竇某人棋子,然而他的手段是好的。......隻有他還可以同我交交手,若是別人休想。"竇世豪聽老太爺獎勵他,甚喜。

此時老太爺離不了他,先叫兒子委了他幾個掛名差使,拿幹薪水。後來碰著機會,開保舉,又把他保舉過班;連進京引見的盤費,都是老太爺叫兒子替他想的法子,無非是委派一個解餉等差,無庸細述。等到引見出來,走了老太爺門路,署過兩趟好缺,又著實弄到幾文。又一齊孝敬了上司。於是升過府班,過道班,保送海關道,放津海關道,一齊都是應酬來的。津海關做了兩年,隻因有人謀他的這個缺,上頭也曉得他發了財了,就拿他升臬司,接著升藩司,如今升山東巡撫。他自從佐貳起家,一直做到封疆大吏,前後不到十年工夫。他辦交涉的手段,還是做候補道的時候就練好的。等到做了津海關道,自然交涉等事情更多了。他練就的一套功夫是什麼?就是上文張大軍機所說的"默許"的一個秘訣。凡是洋人來講一件事情,如果是遵條約的,固然無甚說得;倘若不遵條約的,麵子上一樣同人家爭爭,到後來洋人生氣,或者拿出強項手段來辦事,他亦聽那洋人去幹,決不過問。後來洋人摸著了他的脾氣,凡百事情總要同他言語一聲,他允也罷,不允也罷,洋人自己去幹他自己的。他有時碰了上頭的釘子,下來問那洋人,洋人道:"你早已默許我過了。你不許我做,我能做嗎?如今事已做成了,你再要我反悔,可是不能。倘若一定要反悔也可以,你賠我若幹錢,我就歇手。你為什麼不早點攔住我?如今我已經化了本錢,忽然攔住我,我不做,耽誤我的賣買,壞我的名氣,還得賠我若幹錢,方能過去。否則不能同你幹休!"他聽了外國人的說話,仍舊無言可答。

後來外國人又來問他討銀子,要賠款。倘或彼此說開了,也就不要了;有些說不開的。外國人問他要賠款,他還當真的給他。如此者三四次。上頭見他賠銀子是真的,以後的事曉得他為難,隻要外國人沒有話說,也不來責備他了。且說他如今升了巡撫,自然是過了幾年,閱曆愈深。又加以外國人在他手裏究竟占過便宜,不肯忘記了他,一聽他來,個個歡喜。到任之後,這一個來找,那一個來找。凡是來找他的外國人,他沒有一個不請見,又沒有一個不回拜。一天到晚,隻有同外國人來往還來不及,那有工夫還能顧及地方公上事呢。因此便有人上條陳說:"大帥萬金之體,為國自愛,倘照這樣忙法子,就是天天喝參湯,精神也來不及,總得找個人能夠替代替代才好。"竇世豪道:"外國人事情,他們一樣不懂,誰能替我?除非現在有這樣一個人懂得外國人的脾氣,有什麼事情他替我代辦了,不要我操心,還要外國人不生氣,如此,我才放心得下。你們可有這們一個人?"大家保舉不出人,也就不往下說了。後來這個風聲傳到外國人的耳朵裏,便借此因頭硬來薦人;又引證海外那一個國從前沒有興旺的時候,亦是借用別國有本事的人做客卿,然後他的國度就此興旺了。這也不過借他做個向導的意思。竇世豪聽了這個說話,心想:"這個法子倒不錯。用外國人去對付外國人,外國人同外國人有些事情,總容易商量行通,不消我費心。而且以後永無難辦的交涉。我倒可以借此卸去這付重擔,省得外國人時刻來找我,也免後裏頭嫌我辦得不好。橫豎有人當了風去,好歹不與我相幹。"存了這個主意,馬上答應,就托外國人介紹,請了一位向導官。據他們外國人說:"此人在他們學堂裏學的是政治、法律,都得過高等文憑的。"竇世豪道:"我這一番的公事,十府、二直隸州、一百單八州、縣,所有的公事都要我一個人過目,我那兒來的及。有了這個幫手,我也可以歇歇了。"過了兩天,介紹的人先把合同底子送過來請竇世豪過目,滿紙洋文,寫的花花綠綠的。

竇世豪不認得,發到洋務局叫翻譯去翻譯好。又由洋務總辦斟酌添了兩條,餘外無其改動。每月是六百兩薪水,先訂一年合同。竇世豪看了無話,就叫照辦。那洋人本是住在中國的,自然一請就到。等合同簽字之後,竇撫台便約他到衙門裏同住,以便遇事可以就近相商。那洋人本無家眷,原是無可無不可的,搬了進來。因為他姓喀,撫台稱他喀先生,合衙門都稱他喀師爺,官場來往,還稱他為喀老爺、喀大人,有些不曉得他的姓,都尊之為"洋大人。"閑話休敘。單說他才接事的頭一天,竇世豪為了長清縣稟到一件命案,師爺擬的批不算數,一定要叫翻譯去同喀先生說過,請喀先生擬批。誰知講了半天,一個案由還沒有明白。大家都說:"喀先生學的是外國刑名,中國的刑名他沒有講究過,就是擬了出來,到部裏亦要駁的,還是請我們自己老夫子擬罷。"竇世豪無奈,隻得拿回來交給自己老夫子去辦。又過了幾天,上頭有廷寄下來,叫他練兵,辦警察,開學堂。他得了這個題目,便道:"這幾件都是新政事宜,可要請教這位大政治家了,"即忙把喀先生請了來,同他逐一細講,要他代擬章程。喀先生道:"這幾件在我們敝國都是專門的學問。即以練兵而論:陸軍有陸軍學堂,水師有水師學堂。就以學堂而論:也有初級,有高級。我不是那學堂裏出身,不好亂說。"竇世豪至此方才有點反悔之意,皺了皺眉頭,說道:"人命案件請教你,你說中國刑名你不懂。

今兒這些事情,原是上頭照著你們法子辦的,怎麼你亦不懂?這樣不懂,那樣不懂,到底你曉得些什麼呢?"喀先生道:"你們中國的法律本是腐敗不堪的。現今雖然說改,亦還沒有改好。要我拿了你們的法委去辦事,我可不能。我要用我們敝國的法律,大帥你又怕部裏要駁。今兒你大帥所說的幾件事,在我敝國都是專門學問。如果你大帥一準辦這幾樁事,要我薦人,我都有人。至於問我曉得些什麼,將來倘如有了同敝國交涉的事情,不消你大帥費心,我都可以辦得好好的。"竇世豪聽了無話。所有新政仍舊委了本省司、道分頭趕辦,也不再去請教喀先生了。喀先生也樂得拿薪水,吃飯睡覺,清閑無事。不知不覺,已過了半年下來。一天他有一位外國同鄉,帶了家小,初次到中華來,先到山東遊曆。因為叫人挑行李,價錢沒有說明白,挑夫欺他也有的,全把那個外國人的行李吃住不放。約摸有二裏多路,定要他五百大錢一擔。那個外國人恨傷了,曉得喀先生在撫台衙門這裏,便來找他,將情由細說一遍,又說挑夫一共三個。喀先生心上想:"在此住了半年,一無事辦,自己亦慚愧得很,如今借此題目,倒可做篇文章了。"便去找竇世豪,氣憤憤的說:"挑夫吃住他同鄉的行李,直與搶奪無異。貴國這條律例我是知道的,應請大帥將挑夫三名一概按例梟示,方合正辦。"竇世豪起初聽了,還以為挑夫果然可惡,如其搶奪洋人行李,一定要重辦的。立刻傳了首縣來,告訴他這事,叫他辦人。首縣去不多時,回來稟稱:"人已拿到,並且問過一堂。此事原係挑夫同洋人講明五百大錢。因此洋人不肯付錢,挑夫一定吃住了討,說:"五百一擔本是講明白的,少一個我可不能。"洋人氣急了,就拿棍子打人。現在有個挑夫頭都打破了,卑職驗得屬實。因此三個挑夫起了哄,說錢亦不要了,仍把東西挑回去,等洋人另外找人去挑,他們總算沒有做這筆賣買。後來還是房東出來打圓場,每擔給他三百大錢,行李亦早已變代了。據卑職看,這件事情早已完結的了,那個洋人又來叫大帥操心,亦未免太多事了。"首縣一番話說得甚為圓轉,竇撫台一聽不錯,說:"挑夫亂要錢,誠屬可惡;你既打了他,又沒有照著原講的價錢給他,如今反說挑夫動搶,一定要我拿他們正法,這也太過分了!"便請了喀先生來,把情節同他講明,叫他回複那洋人,不要管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