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著那條咬了一半的黃瓜走到尹成麵前,我把黃瓜向他晃著, 說, 要不要吃黃瓜?尹成抬起手拍掉了我手裏的黃瓜, 他看了我一眼, 又低下頭瞪著那塊土疙瘩, 我聽見他用一種沙啞乏力的聲音說, 小孩, 去把徐連長叫回來,我要跟他喝頓酒, 我要跟他好好聊一聊, 徐大腦袋, 他才是我的同誌呀。
? 他已經走遠了, 我指著遠處徐連長的身影說,是你自己把他氣走的, 你罵了他, 你把他氣走了。
我不是故意氣他的。尹成說, 我見到他心裏別提有多高興, 怎麼說著話就鬥起嘴來?好不容易見一次麵, 怎麼能這樣散了?你罵他徐大腦袋, 你說他的光榮疤不如你多嘛。我說。
我真是給他們氣糊塗了, 我跟徐大腦袋頭挨頭睡了三年呢, 天各一方的又見麵, 怎麼就氣乎乎分了手?他們還要去打西南, 這一走我恐怕再也見不到尖刀營的同誌了。尹成這時把我的腦袋轉了個向, 我正在納悶他為什麼要轉我腦袋呢,突然就聽見了尹成的哭聲, 那哭聲起初是低低的壓抑住的, 漸漸地就像那些滿腹委屈的孩子一樣嗚嗚不止了。我在一旁不知所措, 我想尹成是個幹部呀, 平時又是那麼威風, 怎麼能像孩子似的嗚嗚大哭呢?我忍不住地往尹成身邊湊, 尹成就不斷地推開我的腦袋, 尹成一邊哭一邊對我嚷嚷, 你從這裏滾開, 快去把徐大腦袋追回來, 就說我不是故意的, 我想找他聊一聊的, 我想跟他一起喝頓酒!是你把他罵走的, 你自己去把他叫回來嘛,我賭氣地退到一邊說, 我才不去叫呢, 我又不是你的勤務兵!這時候稅務所木樓裏有人出來了, 好像是稅務員老曹站在台階上朝我們這裏張望, 我捅了捅尹成說, 老曹在看你呢!尹成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 他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 突然想起什麼, 惡狠狠地看著我說, 今天這事不準告訴任何人, 你要是告訴別人我就一槍崩了你!我知道他所說的就是他嗚嗚大哭的事情, 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忍住, 不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
我與稅務所長尹成的友誼在夾鎮人看來是很奇怪的, 我常常在短褂裏掖個蛐蛐罐往稅務所的木樓裏跑, 稅務員們見我短褂上鼓出一塊, 都想拉住我看我藏著什麼東西, 我沒讓他們看見。
是尹成不讓我把蛐蛐罐露出來, 他喜歡與我鬥蚊蜘玩, 卻不想讓人知道, 我知道那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我也知道我與尹成的親密關係就是由這些秘密支撐起來的。
我祖父常說夾鎮人是勢利鬼, 他們整天與鐵打交道, 心眼卻比茅草還亂還細。他們對政府陽奉陰違, 白天做人, 夜裏做鬼, 唯恐誰來占他們的便宜。從製鐵廠廠主姚守山到小鐵匠鋪的人都一個熊樣, 他們滿臉堆笑地把一布袋錢交到稅務所, 出了小樓就壓低嗓音罵娘, 他們見到尹成又鞠躬又哈腰的, 嘴裏尹所長大所長尹同誌這樣地叫著奉承著, 背過身就撤嘴冷笑。
有一次我在稅務所樓前撞見姚守山和他的帳房先生, 聽見姚守山說, 我以為來個什麼厲害的新所長, 原來是個毛孩子, 雞巴毛大概還沒長全呢, 他懂什麼稅, 懂什麼錢的交道!哪天老曹他們起了反心, 把錢全部弄光了他也不知道!帳房先生說, 別看他年輕,對商會的人凶著呢。姚守山冷笑了一聲說, 凶頂個屁用?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 他再凶也不敢在夾鎮掏槍打人。
我轉身上樓就把姚守山的話學給尹成聽, 尹成坐在桌前擦那把軍號, 起初他顯得不很在意,他還說, 小孩子家別學著婦女的樣嚼舌頭, 背後怎麼說我都行, 我反正聽不到。但我知道他是假裝不在意, 因為我發現他的眉毛一跳一跳的, 他突然把桌上什麼東西狠狠地摔在地上, 然後用腳跟狠狠地踩著。我一看是一盒老刀牌香煙, 我知道那是姚守山送來的, 姚守山經常給幹部們送老刀牌香煙。
這條資本家老狗!尹成吼了一聲, 從地上拾起那盒踩爛的香煙, 塞到我手裏說, 給我送還給姚守山去, 你告訴他讓他等著瞧, 看我怎麼收拾他們這些反革命資本家!我不去, 我本能地推開那盒爛香煙, 我說, 我又不是你的勤務兵, 我們還是鬥蛐蛐玩嘛。
誰跟你鬥蛐蛐?尹成脹紅了臉, 一把揪住我的耳朵, 你以為我是小孩子, 整天跟你鬥蛐蛐玩?我的耳朵被他揪得快裂開了, 我想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不應該跟他輩的, 於是我一邊冊尹成的手一邊叫喊著, 我沒說你是小孩, 你是大人, 大人不能欺負小孩。
尹成鬆開了我的耳朵, 但他還是伸出一隻手抓著我, 瞪著我說, 別跟我耍貧嘴, 這盒煙你到底送不送去?我趕緊點頭, 抓過那盒煙就往外跑。但你知道我也不是那麼好惹的, 跑出木樓我就衝著樓上大喊了一聲, 尹成, 你算什麼好漢, 你是個毛孩子, 你雞巴毛還沒長全呢!沒等尹成應聲我就跑了, 我覺得我跟尹成的友誼可能就此完蛋了, 這要怪姚守山那條老狗,也要怪我自己多嘴多舌, 但說到底還要怪尹成,他是個幹部, 怎麼可以跟孩子一樣, 耳朵盛不住一句話, 心裏壓不住一件事?夾鎮的幹部多的是,他們都有個幹部的樣子, 而尹成他怎麼威風也不像個幹部。我突然覺得夾鎮人沒有說錯, 尹成是個楞頭青, 尹成是個毛孩子, 尹成他‘, 就是個孩子!我懷著對尹成的滿腔怨恨一口氣跑到製鐵廠, 看門的老王頭把我堵在門口, 他說, 你慌慌張張的跑什麼?廠裏不準小孩來玩。我就把那盒爛煙啪地拍在老王頭手上, 凶惡地大喊道, 尹成派我來的, 告訴姚守山, 讓姚守山小心別打錯算盤!老王頭張大了嘴巴瞪著我, 你胡說些什麼呢, 到底是誰要誰的命?尹成叫姚守山小心別打錯算盤。我信口大喊了一嗓子就往家跑了, 反正我已經完成了尹成的任務, 我懶得再管他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