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 好心總成驢肝肺。邱財嘖著嘴轉向尹成說, 尹同誌年輕肝火旺, 又是初來乍到, 水土不服人的脾氣就暴, 這也不奇怪。尹同誌明天到我家來, 我請你喝酒, 給你接風, 給你消消氣。
尹成沒有搭理邱財, 我看見他低著頭站在那兒, 令人疑惑的是他突然嘿嘿一笑, 然後罵了一句髒話, 操他娘的, 什麼同誌?我現在沒有同誌!人們都在回味尹成的這句話, 尹成卻推開人群走了, 我看見尹成大步流星地走到路邊那棵老柳樹下, 撿起被打碎的鳥窩端詳了一會兒又扔掉了,然後他對著柳樹撒了泡尿。他撒尿的聲音也是怒氣衝衝的, 好像要淹死什麼人, 因此我總覺得尹成這個幹部不太像幹部。
今天從椒河前線撤下來的傷兵又擠滿了夾鎮醫院, 孩子們都湧到醫院去看手術, 看見許多的士兵光著身子大汗淋漓地躺在台子上, 嘴裏嗽傲地吼叫著。大夫用鑷子從他們身上夾出了子彈, 檬嘟一聲, 子彈落在盤子裏, 孩子們就在窗外拍手歡呼起來, 有人大聲數著盤子裏的黃澄澄的彈頭, 也有人擠不到窗前來, 就在別人身後像猴子似的抓耳撓腮, 一蹦一跳的。我知道他們都是衝著那些彈頭來的, 等會兒醫生把盤子端出來,他們會湧上去把那些彈頭一搶而光。夾鎮從來沒有打過仗, 孩子們就特別稀罕子彈頭這類玩藝兒, 當然我也一樣, 雖然尹成給過我幾顆, 有一次他還開玩笑說要把肩脾骨裏的彈頭挖出來給我,我知道他在開玩笑, 但假如他真那麼做我會樂意接受的。
有個年輕的軍官左手掛了彩, 用木板繃帶懸著手, 他在水缸邊洗澡, 用右手一瓢一瓢地舀水,從肩上往下澆。我看見尹成風風火火地闖進醫院的院子, 他見到洗澡的軍官嘴角就咧開笑了, 他朝我擺了擺手, 然後攝手攝腳地走到軍官身後,提起一桶水朝他頭上澆去。
看得出來尹成跟那個徐連長是老戰友, 他們一見麵就互相罵罵咧咧的, 還踢屁股。尹成見到徐連長臉上的烏雲就逃走了, 到夾鎮這些日子我第一次看見他咧嘴傻笑。後來尹成就拽著徐連長往稅務所走, 我跟在他們身後, 聽見他們在談論剛剛結? 束的椒河戰役, 主要是談及幾個戰死的人, 那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徐連長說, 小栓死了, 踩到了敵人的地雷, 一條腿給炸飛了, 操他娘, 我帶人撤下來時他還在地上爬呢, 鐵生上去背他, 他不願意, 說要把那條腿找回來, 鐵生剛把他背上他就咽氣了。
尹成說, 操他娘的, 小栓才立過一個三等功呀。
徐連長說, 老三也死了, 胸前挨了一梭子彈,也怪他的眼病, 一害眼病他就看不清動靜, 悶著頭瞎衝, 身上就讓打出個馬蜂窩來了。
尹成說, 操他娘的, 老三家裏還有五個孩子呢, 誰犧牲也不該讓他犧牲, 他也才立過兩個三等功呀。
徐連長說, 老三自己要參加打椒河, 他老犯眼病, 年紀又大了, 組織上已經安排他轉地方了,他非要打椒河不可, 老三也是個倔人嘛。
操他娘的, 尹成低著頭走了幾步, 突然嘿地一笑, 說, 也沒什麼可惜的, 老三跟我一個脾氣,死要死得明白, 活要活得痛快。他要是也跟我似的去個什麼夾雞巴鎮, 去個什麼稅務所悶著閑著, 還不如死在戰場上痛快。
你還是老毛病, 什麼痛快不痛快的?徐連長說, 幹革命不是圖痛快, 革命事業讓你在戰場上你就在戰場上, 讓你在地方上你就在地方上, 不想幹也得幹, 都是黨的需要。
那你怎麼不到地方來?尹成說, 你怎麼不來夾鎮當這個稅務所長?憑什麼你能打仗上戰場,我就得像老鼠似地守那棟破樓?你他媽的越說越糊塗了, 徐連長說, 我知道你最不怕死, 可我告訴你, 你尹成是黨的人, 黨讓你上戰場你才有資格上戰場, 黨讓你下後方你就得下後方。像隻老鼠怎麼了?革命不講條件, 革命需要你守破樓, 你還就得下後方守破樓!我在後麵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 尹成猛地回過頭朝我吼道, 不準偷聽, 給我滾回家去。尹成一瞪眼睛我心裏就犯休, 我隻好沿原路往回跑, 跑出去沒多遠我就站住了, 心想我何必這麼怕尹成呢, 我祖父說尹成不過是個愣頭青, 他確實是個楞頭青, 跟誰說話都這麼大吵大嚷的, 一點也不像個幹部。我鑽到路邊姚家的菜地裏摘了條黃瓜咬著, 突然聽見尹成跟那個徐連長吵起來了, 他們吵架的聲音像驚雷閃電遞次炸響, 菜地裏的幾隻鳥也被嚇飛了。
徐大腦袋, 你少端連長的架勢教訓我, 你以為你能帶著一百號人馬上戰場就了不起了?你就是當了軍長司令我也不尿你的壺。徐大腦袋, 你除了腦袋比我大多幾個臭文化, 你有哪點比我強?徐大腦袋, 你別忘了, 我在十二連吹號時你還在給地主當幫工呢, 打沙城的時候你還笨得像隻鵝, 你伸長了脖子爬城牆, 要不是我你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嗎?操他娘, 你忘了我脖子上這塊疤是怎麼落下的?是為你落下的呀!徐大腦袋, 我問你我身上有多少光榮疤, 十五塊對嗎?你才有幾塊光榮疤, 我知道你加上這條胳膊也才八塊, 十五減八等於七對嗎?徐大腦袋你還差我七塊呢, 差我七塊, 憑什麼讓你留在戰場上讓我下地方?我聽清楚的就是尹誌的這些聲音。從夾鎮西端去往稅務所的路上空曠無人, 因此尹成就像一頭怒獅盡情地狂吼著, 吼聲震得路邊的玉米葉子沙沙作響。我很想聽到徐連長是怎麼吼叫的, 但徐連長就像一個幹部, 他出奇地安靜, 他麵對尹成站著, 用右手托著懸綁的左臂, 我沿著玉米地的溝壟悄悄地鑽過去, 正好聽見徐連長一字一句地說出那句話。
徐連長說, 尹成, 你是不應該來夾鎮, 你應該死在戰場上, 否則你會給黨臉上抹黑的。
徐連長說完就走了, 他疾步朝夾鎮走去, 甚至不回頭朝尹成看一眼, 我覺得徐連長的言行都有藐視尹成的意思, 一個幹部藐視另一個幹部,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透過茂密的玉米葉子, 我看見尹成慢慢地蹲在路上, 他在目送徐連長離去, 尹成的臉上充滿了我無法描述的悲傷,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蔫了下來。更加讓我驚愕的是他蹲在路上, 一直捏弄著一塊土疙瘩, 我看見他的臉一會兒向左邊歪, 二會兒向右邊歪, 脖子上的喉結上下聳動著, 我覺得他像摹哭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