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若論起官銜來,我也是有著相當多的官銜的,小到《美文》雜誌的主編,大到政協全國委員,但我從未體會過“ 人上人” 的味道,把掌櫃的當成了夥計我是有經驗的,我想,它們對於我在活著的時候百忙而無一利,好處一定是會在我死後的追悼會上念出職務一大串的。但這樣的表我得一份又一份填寫著!樓下又有人狼一樣地叫喊了:“407 一4一0一7!” 這當然喊的是我。我走下樓,是郵遞員送來電報,“ 你是407嗎?” 他要證實。我說是的,現在我是407,住院時護士發藥,我是348,在單位我是001,電話局催交電話費時我是8302328,去機場安檢處,我是610103530221121。說完了,我也笑了,原來我賈平凹是一堆數字,猶如商店裏出售的那些飲料,包裝盒上就寫滿了各種成份的數字。社會的管理是以法律和金錢維係的,而人卻完全在他的定數裏生活,世界是多麼巨大啊,但小起來就是十位以內的數字和那一枚鑰匙!我重新返回樓上繼續填寫我的表格,在四樓層的樓梯口上,隔壁的那位教授(他竟然正是數學係的教授!)正逗他的小兒玩耍,他指著小兒身上每一個部位對小兒說:“ 這是你的頭,這是你的眼,這是你的鼻子……” 小兒卻說:“ 都是我的,那我呢,我在哪兒?” 教授和我都噎在那裏,虧得屋裏的電話急促地響起來,我就那麼狼狽地逃走了。

“誰呀?”

“ 我找賈平凹?”

“ 你是哪裏?”

“ 我是吉林人民出版社的。你是賈平凹嗎?”

“ 是……賈平凹的哥哥。”

“ 賈平凹還有個哥哥?”

“ 是堂哥吧。”

“哈!我終於找到啦!我尋不著賈平凹,我卻尋著了0298302328!”

“……”

“ 他現在在哪兒我有急事要找他!要不我明日就坐飛機去西安了!”

我是離不開電話的,但最令我膽顫心驚的就是電話,它幾乎是每10分鍾就響一次,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在呼你,催你,逼你,永遠不讓你安靜地呆一會。一個人的名字,當然包括他的數字,就是咒與符,有的名字和數字會給你帶來吉祥,有些名字和數字帶給你的卻是煩惱和災害,我稱我的電話是勾命的無常!現在,電話裏的聲音是個女的,好聽的東北語調蠻有節奏,說著說著已經開始帶有哭音了,我隻好坦白了我就是賈平凹,問什麼急事,她在那裏高興得拍桌子,啪啪啪,她說他們在編一套關於知青的回憶錄叢書,一定得我參加,然後是一大堆奉承我的話。奉承是廉價的,當年全國都在說“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並沒有活到100歲,我40過半的人了,自覺已經靜正,不以寵辱而動心,我說,我現在正身心交瘁,上有老下有小,還都有病,我也肝心胃壞了,需要去養一養,這套叢書恕我不能參加了。女編輯卻就是不肯放過我,而且允許我放寬交稿的時間,我沒出息,纏不過她,也是我一時要逃避,就說那好吧,讓我考慮考慮,三天後給予答複。

進入中年後,我是明顯地衰老了,頭發脫落,牙齒鬆動,四肢愈來愈細,腰腹日漸寬大,是一個人蜘蛛,我詛咒我的中年偏偏是在了世紀之末,國事家事個人事是那樣日日夜夜煩擾我,我沒有失眠的時候,隻是沒時間去睡。我的同學,住在樓下另一個單元的已經是文學係教授的馮,他和我做了兩年鄰居,他說:“ 你是黨員,特殊材料製成的,我要是你這般累,恐怕已經死過兩回了!” 孔子講朝聞道夕死可也,我之所以不死,是並沒有得道,或者說,一個人的苦難還沒有受夠,上帝是不會讓你快樂地死掉的。我和馮教授喝酒—我們常常喝酒—他常常就醉了,他愛說“ 但知酒中趣,勿與醒者傳” ,而我則把我經受磨難的秘訣告訴了他,那就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