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我剛接住,福印恰好從醫務室那邊過來,笑著說:“ 咦,咦!” 小女子滿臉彤紅地就跑了。我吃了一個紅薯,福印吃了一個紅薯,我警告福印:這件事以後千萬不要再說了,我沒那個意思,也不要害人家。小女子是很可愛的女孩,但我暗戀著有人。以後因自己心裏沒病,倒大方地去她家,而我的那個她也常去她家,我們可以隨便到她家的案板和鍋台,尋找能吃的東西。小女子見我和這位叫我叔的人在一起話多,她就再沒了那種羞答答看我的眼神,卻仍一如既往地拿她家的東西給我吃,隻是大方多了,沒人時給,有人時也給。

我迷信,我認為婚姻永遠是一種緣份,甚至你一生認識誰,坐公共車、看電影和誰靠了座位,那都是早已注定了的。世界這麼大。人口這麼多,每個人其實認識和交往的也就是那麼六七個人,婚姻或許就在所認識的人中完成了,或許莫名其妙地遠在千裏之外。我也相信,人是氣味相投的,而婚姻關係的產生,又是有特殊的氣味,磁鐵對於釘子有吸引力,對於木塊卻毫無感覺。我那時毫無道理地愛上那個叫我叔的人,便認作了她是世界上最美麗、最聰明的女孩,以致於不久後,我的同學郭長來也來到了水庫工地,我和他坐在工地的山坡上,我說出了我心中的秘密,長來“ 噢” 地一聲不言語了。

他的反應令我不快,追問他對她的看法,他說這不可能一雖然是幹親性質,但畢竟有輩份;二住得太近三你們話沒有說破,即使說破,她也同意,兩個家庭肯定都有阻力,家族隔閡由來已久,更何況你家現在的情況;四她長得並不漂亮。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而對於他認為她不漂亮的話我幾乎生了氣,我怎麼咋看都是她漂亮呢?我那時還沒有真正讀過《紅樓夢》,以至數月後去縣城大姨家偷拿走了表哥的一本《紅樓夢》隻匆匆翻看了後半部,而且把所有詩詞空過去,但我總覺得我與她前世有什麼孽債要還的,多少個傍晚坐在河邊的山根,眼瞧著石頭和石頭邊的山桃樹,我把我的名字寫在石頭上而把她的名字刻在山桃樹上。上了大學後,我第一次完整地讀《紅樓夢》,讀到了木石之緣,我之所以嚇得魂飛魄散,就是我想起了我所經曆過的這段戀情。

在演出隊裏,有一個能人,他叫任仕,不但拉得一手好的二胡,吹得好笛,還會譜曲,演出的節目都是他導演的。起先因為與他熟了,可以去演出隊找他,便趁機能見到她,但與他熟起來,我們就成了知己。所以,後來每當演出,我就坐到了台後,任仕分配我的任務是隱身於幕側給演員傳遞台詞。化了妝的她美豔無比,沒她的節目,她就坐到我的旁邊,嘴裏嘖著南瓜籽—房東家種有許多南瓜,瓜籽曬在窗台上,我總是偷偷地拿許多送她,這是我唯一能送她的東西—她咧開棱角分明的嘴用一排白牙磕瓜籽,葉地一下吐瓜籽皮的樣子讓我覺得美妙極了!但她卻不需要我傳遞台詞,我驚奇她白天也要勞動,在工地上跑,那些台詞是什麼時候背誦下來的?

到了10月,天氣就涼了,穿上夾襖也凍得身上起雞皮疙瘩,縣上來了通知,要一月之後舉辦文藝調演,各公社必須要出一台自編自演的節目。棣花公社當然也得進行選拔,任務下達到各生產大隊,也下達到了水庫工地,任仕和福印就自然而然來承受重擔了。任仕讓我創作劇本,他譜曲配樂,我倆幾乎在一個星期裏創作了全部節目,雖然都是內容與水庫工地有關的獨唱,合唱,快書,舞蹈,相聲。排演了7天,先在工地演出,大受歡迎,連演了3場。去公社選拔演出,又獲得第一名,可以上縣去調演了。這台節目,使我的聲名大震,也贏得了演出隊女演員的青睞,我已經很自自然然地去排練室和她們說話了。

演出隊裏最活躍的還有一個姓田的女子,她與我愛著的那個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個安靜,一個好說好動,一個穿著樸素,一個打扮豔乍。我對她是敬而遠之的。

每每見她穿了一件新的衣裳,或頭上別了個好看的發卡,就想我暗戀的人如果也能有,那該多好。鄉裏的孩子叫自己父親為“ 大” 或“ 大大” ,唯獨她說起她的父親是“我爸” 如何如何,因為她父親是一個區長,縣上的高幹。我是聽不慣她說她爸的,工地上的人幾乎都認為她是長得最好的人,但我不認為,我們也就客客氣氣地相處著。調演結束後,我一連10多天沒有見到我暗戀的人,再去演出隊,也沒了往日的活躍,姓田的說:“ 沒有一個人了,你就蔫成這樣?” 我說:“ 什麼人?” 她偏不說,拿手指著自己的臉來羞我,我說:“ 你這麼糟賤我,我真的要蔫了!” 坐在那裏像一堆抽了骨頭的肉。她說:“ 我再給你說一件事,你就跳起來了!” 我說“ 你說吧。”

她說:“ 據可靠消息,她和一位現役軍人訂婚了這現役軍人你可能認識,叫火。怎麼樣,你粘粘乎乎哩,煮熟的鴨子撲楞楞飛了” 我真的站了起來,但我沒有歇斯底裏,我笑笑地看著她,但我知道我的臉色一定十分難看,我說了一句“ 你聽誰說的?”又坐下來,說:“ 是嗎,我煮什麼鴨子了,撲楞楞飛了?她是把我叫叔的 ……” 我在土棚裏的草鋪上睡了一天,睡得眼泡發腫,照顧我的是長來。我的初戀就在這種暗戀中結束了,我恨我沒有及時說破對她的暗戀,也沒了勇氣再去找她,因為我沒有與那現役軍人可以抗衡的東西,他文化水平比我高,長得又美俊,而幹擾和破壞軍婚在那時是要坐牢的,何況我還是反革命分子的兒子。

此後,她真的也再沒有來工地,我依舊本本分分編印我的工地戰報,那日記本卻快要寫滿了。我開始搬出了工棚,和新來的炊事員合鋪睡指揮部的辦公室,炊事員說,我常在夢中說胡話,說:“ 她漂亮,她肯定漂亮!”

又是一天,弟弟再次來叫我回家,回家了,正是午後,母親把一身舊衣洗漿之後,又在捶布石上捶得平平展展,要我穿上去茶坊村我的一個親戚家去。我問去幹什麼,她說親戚給我物色了一個女的,約好今日相麵的。我不去,我心裏正難受著的,我覺得世上沒有比她更好的人了。母親罵著,須去不可。去就去吧,但我堅決不穿那漿洗過的衣服,就是隨身的一條短褲,一雙破布鞋,一件背心,背心背後又爛了,是母親拆了一個口罩補上去的,我說:“ 我就這樣,她願意了就願意,不願意了拉倒!” 事後,我才知道,在家的父母為我的婚姻可著了大急,作為反革命分子的兒子,如不抓緊有可能就打一生的光棍,他們托了所有的親戚四處物色,隻要人家不嫌棄我們家庭,人無論怎樣都不在乎的。我步行了五裏趕到親戚家,她立即讓我洗了臉,還替我梳了梳頭,說:“ 一個夏天,你倒曬黑成茄子了!” 就去叫女子。屋子裏光線很暗,我坐了半天不見人來,倒困起來趴在炕沿打噸了,這時門被推開,親戚引著一個女子走了進來。我估摸那女子從外邊進來,一時裏看不清我的,但我卻看了一眼,心裏潑了水一般涼。她中等個兒,穿一件藍底碎白花褂子,脖子下的紐扣扣得很嚴實,一條藍粗布褲,也洗漿得有楞有角,腳上是一雙自納的黑條絨麵兒的偏帶兒鞋,是新的,似乎有些小,鞋沿緊緊勒著腳麵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