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曲曲的梅花調, 一段段的相聲, 總是時時地在他的耳邊回繞。坐著坐著。璞味一下, 侯天成自己就笑了, 他想起了一個包袱, 有後勁, 越琢磨越“眼”。老爹那裏正喘不上氣來, 他倒自己噗嗤一下笑了。他老爹看著他的樣子可憐:“天成, 你忙去吧。”話音未落, 哧溜一下, 人就不見了, 侯天成跑到園子裏聽玩藝兒去了。
這一天, 侯天成正在小梨園裏聽石慧茹的單弦《白帝城》,“劉先帝, 看罷了天來看罷了地,尊一聲軍師你細聽分明。”聲淚俱下, 劉備就要向諸葛亮開始交代後事。恰在此時, 侯七侯寶成急匆匆跑進園子來, 人群裏找到哥哥侯天成, 走過去一把拉過來, 說了一句話:“哥哥, 老爺子沒有了。”
侯天成一聽, 就向他的七弟揮了一下手, 當即就向他的七弟說著:“怎麼會沒有了呢?還有好些話沒對諸葛亮說呢。”
侯天成還是被他的弟弟拉起走了。回到家裏一看, 果然老爺子沒有了, 侯天成往地上一跪,當即就哭了一聲:“先帝爺呀!”玩笑了, 這是後人們給侯天成編的笑話, 帶有一點點誣蔑。侯天成好脾氣, 也不往心裏去, 符合人物性格, 侯家大院裏的人都愛瞎編, 就讓他們編去吧。
侯七太爺和侯七奶奶去世之後, 南院裏兩位吃飯蟲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侯七太爺其實並沒有留下什麼東西, 沒吃二年, 就吃光了, 吃光了怎麼辦侯天成說不出辦法, 侯寶成更說不出個辦法來,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哥哥說弟弟應該出去做點什麼事, 弟弟說哥哥應該出去做點什麼事, 兩個人誰也不出去做事, 那就在家裏做吃飯蟲了。
前麵已經說過了, 侯家大院裏吃飯蟲多著呢, 也就是吃飯時多放兩雙筷子罷了。可是光坐在家裏吃飯也不是長久之計, 我爺爺就對五先生說:“天成, 你已經是30多歲的人了, 難道你就總也不成家嗎?”我爺爺的意思是說, 五先生至少也要為自己作些打算, 吃飯可以到各房院蹭,可是媳婦兒總蹭不出來吧?但是五先生對於自己婚事似是並不著急, 他想也沒想地就對我爺爺說:“一條吃飯蟲就足夠討厭的了, 再找一條吃飯蟲, 叔叔伯伯們就是看著我老爹的的麵子, 隻怕也養不起了。”
你瞧, 他倒明白道理, 想做一輩子吃飯蟲。
沒有辦法, 他自己不想出去做事, 誰也不好逼著他出去做事, 就像是大家不肯養他似的。不就是吃飯嗎好辦, 以我們正院為主, 各房各院輪流著管他吃飯, 一連三兩年, 侯天成也沒有餓著, 而且養得還很是滋潤, 出去走在街上, 和這院裏的叔叔伯伯一樣, 一看就是公子哥。
光吃飯不行, 有時候我爺爺還看著侯天成在家裏呆得難受, 於是就在吃過飯後, 給五先生幾角錢, 讓出去“散散心”。怎麼散呢?自然就是聽玩藝兒去了。
這裏, 就說到五先生的誌氣了。五先生在侯家大院做吃飯蟲心地坦然, 但是讓他拿著叔叔伯伯的錢去聽玩藝兒, 他就於心不忍了。有好幾次他是含著眼淚兒和我爺爺推推讓讓, 就是不肯接錢。他說在家裏各房各院走走就夠開心的了, 和弟弟妹妹們說說話, 一天也過得十分愜意, 如此就沒有必要出去“散心”了。可是我爺爺知道五先生的心思, 就一定要他拿錢去聽玩藝兒, 五先生不好辜負我爺爺的一片好心, 最後也還是拿著錢出去了。有人說, 五先生走出門去的時候, 臉上都閃著光, 那種高興勁, 簡直無法形容。
於是, 為了聽玩藝兒, 五先生一定要想出個自己掙錢的辦法來, 五先生有什麼掙錢的本事呢?天津衛最能掙錢的生意是賣魚, 五先生會賣魚嗎?活魚能被五先生賣死, 死了也未必就能賣出去, 賣不出去就臭在魚桶裏。魚賣不出去, 五先生又不肯回家, 最後連五先生自己也變臭了,這才拉倒。此外呢, 掙錢的道兒當然有的是, 可任何一條掙錢的道兒, 對於五先生來說都不合適。有的丟麵子, 有的要力氣, 有的又太占時間, 連聽玩藝兒的時間都沒有了, 五先生幹不來, 於是也就一一地放棄了。最後, 五先生終於發現了一條對於他來說是最便當的掙錢道兒, 什麼道兒?賣文。
賣文, 就是後來說的投稿, 自己寫出小文章, 給各家報社寄去, 報社采用, 登出來, 給你稿費, 那時候叫潤資, 就是給你點潤筆的錢。錢有限, 那時候的潤資不以字數計算, 以篇計算,一篇上好的文章, 最多能換到手5角錢, 能買2斤棒子麵。雖然不高, 可是你可以多寫, 每天能賣那麼三、兩篇, 一家人也就能過上不錯的日子了。所以, 那時候沒出路的文人就都暗中在走這條道兒。
投稿不是一種體麵的事嗎?怎麼還在“暗中”進行呢?時代不同, 人的地位不同, 所以投稿的品位也就不同, 魯迅先生投稿是一件光榮的事, 魯迅先生堂堂正正地投稿, 各家刊物搶著拉魯迅先生的稿子, 而且付高稿酬, 世人還尊稱魯迅先生大作家。但是類如侯天成這樣的沒落文人, 投稿, 就不是什麼露臉的事了。那要偷偷摸摸地“投”, 而且, 還得有“投”的方式, 更得有“投”的時間。
這一說, 青年作家就不明白了, 自由撰稿人, 管他的什麼時間、方式?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不對了, 諸位先生, 你們是不知道此中的底裏。那時候, 天津海河的西河沿, 有一個無形的市場, 每天天不亮, 各路的“文豪”們就開始往這兒聚集, 各人兜裏揣著各人的文稿。到了西河沿市場, 就人擠人地來回轉, 轉著轉著, 就有人過來和你搭話了:“帶的嘛稿?”這個向你問話的人, 自然是小報的編輯, 他是到西河沿“買”稿來的, 發現有合他心意的文稿, 一手交錢, 一手交貨, 他把文章買走, 到了報社立即發排, 這一天的版麵就算是“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