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 日久天長大家也就熟悉了, 到了西河沿, 熟人找熟人。“立秋咬瓜的文章有沒有?”編輯主動向你提出組稿要求來了。“唉呀, 明天給你帶來吧, 我這兒有一篇牛郎織女的文章, ”這時, 那位編輯就說話了, 他一揮手, 極是厭惡地回答那位“作家”說:“耶, 那臭玩藝兒滿河沿都是, 賣到一角錢一篇都沒人要呢, 你留著吧。”
賣不出去,“窩”在手裏了。
五先生當然比那些賣稿的人高明, 他底子深, 除了關乎時局的文章他不寫之外, 曆史地理, 詩辭歌賦, 無論什麼題目也難不住他。他一組關於天津曲藝的文章, 一次就賣出去10篇,還賣了個好價錢, 那一天他就掙到手20元。
總這樣賣文章, 我們的五先生豈不是就成了作家了嗎不行, 這樣賣出去的文章, 發表時不能用自己的名字, 嫁出去的女兒, 潑出去的水,這類賣出去的文章, 作者沒有署名權, 也沒有人想借你的文章出名, 類若現在的剿竊著作權。那時候發表這類文章, 就是由編輯隨便起個名字,譬如“雲中客”、“塵外人”之類, 用過幾次, 覺得名字有點臭了, 就再改個名字, 再譬如什麼“東方來者”、“阿裏加都”!等等等等, 反正是名字越古怪, 文章就越有人讀。
五先生每天都有好文章賣出手, 我們家裏有許多報紙, 大家也看不出哪篇文章出自五先生的手筆, 五先生賣文章時也不問買方是誰, 他也不管自己賣出去的文章是發在了頭條, 還是發在了末條, 反正把錢掙到手, 又用這點錢聽玩藝兒去了, 過後, 五先生就又要想新點子了。
我怎麼知道五先生在暗中幹這種“活”呢?
因為五先生問過我:“你們五年級的學生愛看什麼文章?”那次是兒童節快到了, 一定是報紙想出一個專刊, 給小學生們看。這時, 我就回答五先生說:“我們五年級的學生最愛看偵探拿賊。”
事情過去之後, 有一天我看晚報, 正好看到一篇寫偵探拿賊的文章, 文章的開頭是這寫的:“我家小侄子說, 五年級的不學生最愛看偵探拿賊的故事, 說起偵探拿賊的故事, 外國有福爾摩斯,中國有陳查理……”當即, 我舉著這份報紙就跑到了我爺爺的房裏, 把報紙往我爺爺麵前一放,“你看, 這是我五叔寫的文章。”
我爺爺拿過報紙一看, 不對, 文章下麵的署名是“茶餘君”。
我爺爺說:“這怎麼是你五叔寫的文章呢,明明是茶餘君的文章麼。你怎麼連你五叔叫侯天成都忘記了呢?”
“爺爺, 你是不知道, 這年月人們亂取名字,前幾天我讀到的一篇文章, 下麵的名字居然是‘ 小蝦米’。”
沒有再和我說什麼, 我爺爺就讓人去南院把五先生找來了。五先生走進我爺爺的房裏之後, 先問過我爺爺的安, 然後就等著我爺爺向他問話。
我爺爺手中拿著報紙, 向五先生問著:“天成, 這文章是你寫的嗎?”
五先生猶豫了一下, 然後才回答我爺爺說:
“在家裏也是閑得沒有什麼事情好做, 就寫點介紹知識的小文章, 誰想到就傳出去登到報紙上了。”五先生不會說謊, 其實他隻要一口咬定說不是他寫的, 我爺爺也沒地方去調查, 這樣也就不會挨我爺爺的一番教訓了。
我爺爺倒是也沒有責怪五先生走賣文的“可恥”行徑, 他隻是對五先生說:
“你父親早早地去世了, 你又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事由, 願意給孩子們寫點知識性的文章,也無可責備;隻是你知道, 這寫文章是最容易招惹是非的, 曆朝曆代, 都最討厭文人的胡說八道。”
“天成不評說時局。”侯天成是個老實人, 當即就承認他幹了賣文的行徑。
“你評說也不管用, 那時局是人家英雄好漢製造出來的, 光聽讀書人評說, 豈不要誤了大事所以, 有時候當局壓製一下社會輿論, 也是出於無奈。中國這麼多的人, 沒有一個人說話算話, 那豈不就亂了天下了嗎?”
“天成明白。”五先生對我爺爺說著。
“我看這樣的小文章就不錯。”我爺爺指著報紙對五先生說著,“寫文章麼, 就是說些無關緊要的閑事才好, 養花養鳥呀, 吃喝玩樂呀, 天下奇談呀, 寫什麼都行, 就是少管人家的事。常言說天下興亡, 匹夫有責, 其實不過一句空話罷了。我已經是70歲的人了, 天下興亡了這麼多回, 哪次是我的責任?芸芸眾生就是多燒香、多磕頭, 可萬萬不能給自己和家裏惹麻煩的呀。”
“天成明白。”五先生又答應著。
“明白就好, 這樣我也就放心了。”我爺爺點點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