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楊十八口冷, 天津衛欺生。”楊十八認為楊彩月所以沒有唱出名份, 是天津人不認外來戶。
“不對。”侯天成當即就對楊十八說, “我就是天津人, 我怎麼就不欺生?今天中國大戲院裏登台的不全都是生臉兒嗎?人家怎麼就奔那裏去了呢?”
“他們做藝不規矩, 使腥兒。”楊十八說的是門裏話, 他是說中國大戲院登台的藝人們不老老實實做藝, 他們靠的是臉蛋兒, 還有屁股蛋兒。
“不對, 就算你讓你的楊彩月使腥兒, 她不也賣不到中國大戲院去嗎?”侯天成還堅持他的看法, 對楊十八說著。
“楊十八聽五先生點化。”楊十八站起身來又要下跪, 這時侯天成一揮手把他攔下, 當即說道:“大家夥還等著聽玩藝兒, 咱們先請楊老板唱曲, 有什麼話, 咱們散場之後再說。”
好不容易盼到散場, 楊十八帶著女兒楊彩月走到台下來, 本打算攔住五先生向他請教, 沒想到撲了一空, 五先生早沒有了蹤影, 隻留下一隻空茶杯, 一堆瓜子皮。
“走了, 好大的架子。”楊彩月不無抱怨地說著。
但是楊十八眼尖, 他看見瓜子盤子下邊壓著幾張紙, 趕緊取過來一看, 工工整整蠅頭小楷,足有八九十行。開頭四個字:《黛玉葬花》。
“這是什麼?”楊彩月湊過來問著。
楊十八識得幾個字, 展平了一細讀, 他明白了, 興高彩烈地對女兒說道:“閨女, 仙人引路,咱們父女二人有飯吃了。”
“怎麼就看出有飯吃了呢?”楊彩月不解。
“人家五先生把話給咱們點到家了。為什麼咱們唱了這許多年沒唱出名聲的?就是因為咱們總是唱人家唱過的段子。人家唱過的段子, 再好, 也不是咱們自己的;可是唱新段子, 沒有人給咱寫, 寫出來也不適合咱們的唱法。五先生知道你的路數, 這不, 要咱們唱《紅樓》, 給你寫了一個新段子:《黛玉葬花》。”
一個藝人到手一個新段, 而且又是一個文人千錘百煉寫成的新段子, 如獲至寶一般, 從此她就有了飯吃了, 隻是那時候人們不懂稿費一說,文人們寫大鼓詞, 也被看作是一種不成器的行為, 所以一篇大鼓詞可以使一個藝人唱紅成名,而寫大鼓詞的文人卻一文錢的好處也得不到。說起來, 大鼓詞的難得, 原因也許就在這裏。
一曲《黛玉葬花》唱紅了楊彩月, 小梨園場場爆滿, 一時之間, 楊彩月成了天津衛頭號新聞人物。
多少年來, 小梨園上演曲藝, 最多時也就是六七成座, 而且上演曲藝的劇場, 又總是聽眾出來進去地隨時走動。這位老板的人緣兒好, 到了他上台的時候, 人就多;那位老板沒唱出好人緣兒, 到他上場時, 呼喇喇人就走了一半。再過一會兒, 估摸著好角兒又要上場了, 這時侯, 又呼喇喇湧來好多人, 把一個小梨園擠得滿滿當當。
可是自從楊彩月掛出頭牌, 唱黛玉葬花,不到開場, 小梨園的座兒就賣光了。怎麼楊彩月壓軸的角兒, 總是要到最後才登場, 人們就這麼早來了呢?沒什麼秘密, 來遲了, 座兒就沒有了。開場之後, 自然是亂哄哄一片人聲喧鬧, 一直要到後半場, 園子裏才會安靜下來。這時候,就隻見早早跑進來占座兒的爺們兒, 一個個地往後看, 直看到主家來了, 他才站起身來, 把位子讓給真正要聽玩藝兒的爺。
聽明白了嗎?原來最先占下座位的爺, 隻是聽帽戲, 真到了楊彩月登台的時候, 他就把座兒讓出來了。讓給誰了呢?也不是外人, 這裏麵有天津衛的議長, 有商會會長, 有警察局局長, 還有龍國太, 前朝總理大臣的老娘, 還有於十奶奶, 天津衛頂有錢的老祖宗。反正, 前邊八張桌子, 除了其中一張是侯天成的座兒之外, 其餘七張桌子, 全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兒。
楊彩月唱《黛玉葬花》, 那才是對了功夫,中等個兒, 瘦瘦的身材, 看著就像是一個林妹妹。嗓音細細如水, 出聲就帶著三分的病腔。再加上做派好, 一雙眼睛總是水汪汪地含著眼淚兒, 如此, 一出場, 就活脫脫一個林妹妹。
“儂今葬花人笑癡, 他年葬儂知是誰?”
唱到動情時, 楊彩月雙眼含淚。小梨園滿堂的聽眾, 人人抽鼻子, 坐在前邊的龍國太、於十奶奶更是“哧”“哧”地擤鼻子, 這一下可忙壞了送手巾把兒的夥計了, 滿場子跑, 還是照顧不過來, 到後來也隻好是保重點, 隻照顧前排的那幾張桌子的貴客了。
楊彩月得真人指點, 唱對了功底, 她對侯天成的感激之情, 那是無法表達的。侯天成就是楊彩月的恩師, 就是楊彩月的引路人。楊彩月說,五先生, 從今之後, 到了月頭我替你老人家結帳。吃過飯, 你老看著哪家澡堂子好, 你老就進那家澡堂去泡澡, 也不用你老自己掏腰包, 按月我替你付錢。光管你吃飯、洗澡還不夠, 我還管你的零花錢, 無論用多少錢, 隻要你說句話,就是我一時身邊不寬裕, 當了行頭, 我也不能誤了你的用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