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五先生當然有誌氣, 他把楊彩月拉扯起來之後, 一點報酬也不要, 五先生說隻要你每天給我留一個座兒就行了, 我就是愛聽你唱。
一連大半年, 五先生每天晚上到小梨園來,楊彩月把最正的那張桌子留給五先生, 而且擺好幹鮮果品, 泡上最好的茶, 請五先生聽曲享福。
五先生說, 這梅花調, 就是得唱《紅樓夢》,以前沒有人唱過, 是沒有人給老板們編段子。自古以來, 曲藝行都是師父的傳授, 一板一眼, 一腔一韻, 師父怎麼教, 自己就怎樣學, 沒有一點個人的創造。誰想出了一新腔, 才想試唱, 人們就說你是唱“走”了調。梅花調和別的曲種不一樣, 沒有點老學問底子, 編出來的段子, 就是唱不出味來。所以這許多年來, 別的曲種都唱到《王老五打光棍》了, 隻有梅花調還是那幾個老段子, 《斷橋會》、《霸王別姬》, 新段子一個沒有。
而如今五先生給楊彩月寫了一個《黛玉葬花》, 使梅花調得了一場甘霖, 給梅花調寫段子的秀才找到了。
五先生自然也知道, 梅花調的段子並不難寫, 中國這麼大, 有學問的人這麼多, 這幾千年什麼好文章沒有寫出來, 怎麼一個梅花調就沒有人會寫呢?不是沒有人會寫, 是沒有人肯寫。隻靠著肚子裏那一點墨水, 寫個鼓詞呀什麼的能湊合, 寫梅花調, 要有點好功底。侯天成一個沒落文人, 正好一肚子的學問沒地方用, 再加上他對梅花調的喜愛, 於是興之所致, 他就給楊彩月寫了這一段《黛玉葬花》。
一曲《黛玉葬花》唱了大半年, 據說龍國太已經能倒背如流了, 台上楊彩月唱一句, 台下龍國太跟一句, 一板一眼沒有一點差錯。《黛玉葬花》已經成了梅花調的絕唱了。五先生當然不會就此罷休, 他每天除了寫小文章賣錢之外, 一有了時間, 就坐下來琢磨新段子, 半年的時間, 一段《寶玉探晴雯》又寫出草稿來了。一字字, 一腔腔, 五先生一麵寫作, 一麵擊案, 果然如清朝寫《長生殿》的洪升一般, 他已經把木案擊出兩道深溝兒來了。
看著楊彩月唱出了名, 五先生比自己中了狀元郎還要高興。每天他去梨園, 步子輕得似駕雲, 坐在小梨園裏, 他微合雙目, 以手擊桌, 一板一眼, 他聽得出神人化, 那才是和袁世凱坐龍椅一樣, 美得就似登了天一般了。
五生生心想, 這楊彩月一曲《黛玉葬花》也唱了大半年了, 如果再唱紅一個新段子, 那她就要獨占天津碼頭了。也罷, 捧起一個角兒來, 就和保駕一位真龍天子登極做皇帝一樣, 五先生拿定主意, 要把他寫的第二個段子《寶玉探晴雯》,無償地拿給楊彩月。
這就叫“癮”。坐在台下, 聽著台上的角兒唱著自己寫的段子, 這就和聽學子們朗讀自己的著作一般, 也和看著千軍萬馬按照自己的方案衝鋒陷陣一樣, 那個得意勁兒, 就別提了。“人生難得幾回醉”呀, 那時候, 人就是醉了, 醉得醒不來了。
今天, 五先生高高興興地走到了小梨園門外, 聽著裏麵開場不久, 前邊幾個新出道的角兒, 正在唱帽兒戲, 楊彩月還沒有登台, 來得正是時候。侯天成舉步要往裏麵走, 不料, 小梨園的夥計高有慶, 一把將侯天成攔在了門外。
“五先生, 你老留步。”高有慶極有禮貌地對侯天成說著。
“你有話說?”侯天成問著。
高有慶沒有直接回答侯天成的話, 他東瞧西望地停了一會兒, 這才向五先生說道:“高有慶放肆, 不過高有慶憑這一大把年紀, 若是說幾句寬慰人的話, 也許不為有罪吧?”
“高有慶, 你今天這是怎麼了?”侯天成不解。
“人生在世, 識時務者為俊傑也, 能容天下難容之事, 才是正果呢。”高有慶繞著脖子地和侯天成說著。
“唉呀, 高有慶, 你真是和我開玩笑了, 你怎麼說起沒有用處的話了呢?”五先生每天到小梨園來, 高有慶總是遠接高迎地侍候著, 這許多年, 高有慶和五先生已經就和兄弟一般了。平日, 高有慶無話不對五先生說, 從老板們的人品, 到聽客們的絆聞, 高有慶什麼事情都要告訴五先生, 在高有慶的眼裏, 五先生和小梨園是一碼事兒。可是今天高有慶突然在五先生的麵前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五先生犯疑了, 這高有慶別是犯病了吧。
“五先生恕罪, 高有慶不敢和五先生開玩笑。”
“那你是想和我說什麼呢?”五先生還問著。
遲疑了一會兒, 高有慶一跺腳說道“今天,我看五先生就不要進園子聽玩藝兒了。”
“為什麼?”五先生向高在慶問著。
突然, 高有慶一舉手, 伸出一根手指, 回頭又向小梨園裏麵吐了一口唾沫, 當即, 他就開口罵道:“她楊彩月忘恩負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