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動身體,望著最近的那張背鰭遊得越來越近,記起小時候外婆曾讓我讀過的一個故事。那也是一篇古典名著——斯蒂芬·克萊恩著的《海上扁舟》——講述了沉船後逃生的幾個人,乘著扁舟,在海上沒有淡水的情況下,熬過了幾日幾夜,幸存下來,卻被困在離大陸隻有幾百米的地方,因為那裏的海浪衝得太高,過去的話扁舟肯定會翻掉。舟上的一個人——我不記得具體是哪個——經曆了神學推想的所有階段:先是祈禱,相信上帝是一個仁慈的神靈,會為了他而擔心得晚上睡不著覺;繼而認為上帝是一個沒有良心的雜種;最後終於認定沒有神會傾聽他的祈禱。雖然我意識到,盡管外婆以蘇格拉底式的提問和細致的引導來教育我,但我其實沒有理解那個故事。我記了起來,在那人意識到他們必須遊出一條生路,而且並非所有人都能活下來的時候,那降臨到他身上的頓悟有多大的份量。他曾希望,造物主——這就是他現在對宇宙的看法——是一棟巨大的玻璃建築,這樣他就可以朝它扔石頭。但他也意識到,即便如此,依然無濟於事。
宇宙對我們的命運漠不關心。那個角色在艱難地乘風破浪,朝著生或死掙紮前進的時候,肩上背負著如此的千鈞重擔。可宇宙連屁也不放一個。
我意識到自己正連哭帶笑,對著那些兩三米外的劍背魚又是咒罵又是挑釁。接著我拿著手槍,朝最近的背鰭瞄準,令人驚奇的是,濕透的手槍竟然發出了子彈,在木筏上聽起來那麼震耳欲聾的槍聲,現在似乎被波浪和浩瀚的海洋吞沒,變得細不可聞。那條魚潛入水中,沒了影蹤。另外兩條朝我發起衝鋒。我朝一條開了一槍,向另一條踢了一腳。正當這時,有東西重重地打在我的脖子後麵。
在這一刻,我並沒有深陷於神學與哲學思考中,以至於臨死不懼。我飛快旋過身,盡管並不知道被咬得多嚴重,但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甚至是開槍直接射向那該死東西的喉嚨。手指扣上沉重手槍的扳機,瞄準,然後,我看見女孩的臉就在半米外。她的頭發濕漉漉地緊貼在頭皮上,深色的雙眼在月光中閃閃發亮。
“勞爾!”她先前一定一直在叫我的名字,可是槍聲和耳邊的急流聲把她的聲音淹沒了。
我眨了眨眼,擠出眼裏的鹽水。這不可能是真的。哦,上帝,她怎麼會離開木筏,自己遊到這裏來了?
“勞爾!”伊妮婭再次喊道,“快朝天躺著。用手槍把它們打退。我拉你回去。”
我搖搖頭,沒弄明白。為什麼她要把強壯的機器人留在木筏上,自己一人來追我?她怎麼……
下一波海浪上,貝提克藍色的頭皮驀然出現。他正大展雙臂,用力劃著水,嘴裏還橫叼著一把長長的彎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我流著淚大笑起來,他看起來就像個三流全息電影中的海盜。
“快朝天躺下!”女孩又喊道。
我翻身躺下,一條鯊魚樣的東西朝我雙腿衝來,但我太累了,根本無力踢它,於是隻得把兩手擺在胯間,朝它射了一槍,結果正好命中它那黑乎乎、毫無生氣的兩眼的中部。雙鰭消失在波濤之下。
伊妮婭一隻胳膊繞住我的脖子,左手托著我的右臂,以免把我悶死,然後開始奮力朝下一波巨浪遊去。貝提克也遊在一旁,現在隻用一隻手臂劃水,另一隻揮舞著鋒利的彎刀。我看見刀鋒在水中劃過,然後就望見兩張背鰭顫抖著向右邊遊開了。
“你們……”我剛開口,馬上便嗆得一陣亂咳。
“省點力氣。”女孩氣喘籲籲道,拉著我向下一個浪穀遊去,繼而攀上前方紫羅蘭色的波牆,“還有很長一段路呢。”
“槍。”我說著,試圖把槍遞給她。但我感覺到黑暗猶如一條越來越窄的隧道,逐漸包圍住我的視野,雖然我不想失去武器,但太遲了——我感覺到它掉入了深海。“對不起。”隧道完全閉合前,我勉強說了出來。
我腦中最後的一些思考內容,是這第一次單獨行動中丟了的那些東西:寶貴的霍鷹飛毯、夜視鏡、古老的自動手槍、靴子,也許還有通信裝置,甚至還差點搭上自己的小命,以及朋友們的命。然後,完全的黑暗切斷了我那自嘲思慮的末端。
我隱約感覺到他們把我抬上木筏,切斷手銬,把它取下。女孩正給我做口對口人工呼吸,實施胸外按壓,把肺裏的水壓出來。貝提克跪在我們旁邊,使勁拉著一條沉重的繩索。
吐了幾分鍾水之後,我張口問:“木筏……為什麼……它應該到傳送門了……我不……”
我腦袋下枕著一個背包,伊妮婭把我重新推回去,用一把短刀割掉我破爛的襯衫和右褲腿。“貝提克用微薄帳篷和登山繩組裝了一個海錨,”她說,“就拖在後麵,讓我們減慢速度,同時又不致偏離航向,這樣我們就有時間來找你了。”
“幹嗎……”我開口道,但馬上又咳出海水來了。
“別說話,”女孩說著,撕掉我身上最後的破布,“我得看看你傷得有多重。”
她有力的雙手碰到我身側又長又深的傷口,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的手指摸到前臂上深深的口子,從肋側一路往下,撫到腿上,那裏從大腿到小腿,被魚活脫脫撕掉一塊皮。“啊,勞爾,”她難過地說道,“隻不過一兩個小時沒有照看你而已,瞧瞧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