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他淡淡一笑道︰“敝姓衛,名秀,字仲插I
舉止隨性,言辭坦蕩,一派名士風範。濮陽上一世臨死前見的最後一人就是他,細數時日,他們其實隻有大半月不見,但眼下細細觀察,竟有一種穿越了重重歲月的滄桑感,這是年輕了十二歲的衛秀,他已風采初具,卻因年歲尚淺,要秀雅得多。
既然年輕秀雅的多,應當……也易糊弄些吧?濮陽暗暗想道。
竹林與草廬不遠,若是尋常,走上片刻也就到了,奈何濮陽有傷在身,走不得太快,稍稍扯動,又疼得厲害,短短幾步,竟走了一刻。
衛秀也不急,與她一般慢慢行進。
到草廬,他看了看濮陽臉色,雖有些蒼白,但精神還算不錯,便引她去了書齋,指著滿屋書籍道︰“山中寂寥,足下若覺苦悶,可來此處讀書。”
書籍是難得之物,傳播之道十分閉塞,隻靠借閱手抄。世家得一孤本,便是千金不易,隻與家中子弟學習。若是平民,終其一生都不知書本長什麼樣的,也大有人在。
濮陽扶著婢子的手,走近了細觀,那書櫃中一本本整齊疊放,有一些還是竹簡,一卷一卷,擺放得齊整有序,光從這縴塵不染、一絲不苟的放置便可看出主人必是愛書之人。
她轉頭看向衛秀,笑道︰“先生慷慨,我先就此謝過。”
衛秀淡淡一笑,沒再說什麼,令人推著他走了。
濮陽看得出來,他是在與她維持疏離,待她傷好,便送她走,之後便再無交集了。若非與他打過交道,她必會以為這是山中隱士,不喜人攪擾。
她看著衛秀走遠,回頭環視這滿室書籍,而後將手邊的書冊取出,這是一篇經義,論天下將以何為終。
天下三分已有八十年,這八十年來三國間紛爭不斷,戰亂不休,卻始終未分高下,到十八年前,北方出現內亂,今上篡位,魏代周而立,其他兩國國內也各有紛亂,三國間的征戰便少了,直到而今,竟仿佛天下裂土成三,君主們就此算了,無人再想一統九州了。
這篇經義持的就是這一觀點。眼下許多人,乃至朝中大臣皆以為如此。這篇經義用語犀利,文風倜儻,其所論述之事,更是主流之聲,算得上佳作。
腐朽。濮陽心道,讀完全篇,又見末處有一行小字注釋,那行小字隻有三字,寫著︰“歸於一。”
這書是衛秀的,上麵注釋自然也出自衛秀之手。
又見手中這篇經義紙張簇新,再對比邊上其他書冊或紙張泛黃,或邊角毛糙,常被人翻閱,她手中的這一篇應當是隻看過一回,就被束之高閣了。
再看了眼末尾“歸於一”三字,衛秀的觀點與寫這篇經義的人的觀點截然相反,他認為,天下三分最終必然歸於一處。
濮陽淺笑起來,不想在這天下大勢上,她竟與衛秀,所見略同。
她偏過頭想了想,把經義放回原處,照著它本來的樣子,齊整放置,而後,便扶著婢子的手回去了。
隔日,她又至書齋,翻了幾本,看的卻不是書中原有的內容,而是主人的注釋。她身上有傷,坐不久,隻草草翻了幾本。但見微知著,看過幾段,便足以使她從細微處了解衛秀了。
但凡明君多半惜才。
本朝建國至今不過十八載。皇帝蕭懿原是前朝的魏王,後待時機成熟,篡位自立,貶前朝天子為汝陰王,軟禁京中。蕭懿以臣逐君得來的皇位,名聲便不好,天下間有一些賢人不願為他效力,或隱居山林,或終日縱酒,不與朝堂往來。蕭懿能得皇位,固然有父兄經營,更是他本人心機深沉,擅於忍耐。這些名士不願為他效力,他不但不怪罪,反倒禮敬有加,三番四次,下詔征闢。長此以往,便搏一個寬容大度的聲名。
皇帝能忍耐至此,放任那幾個對新朝不滿不肯出仕的貞士,是為搏個寬厚的好名聲,更因那幾個著實大才,他存了一線希望,終有一日,要收攏他們。換一個無能之輩,敢當眾大放厥詞,皇帝就算礙著名聲不當場誅殺,也有的是辦法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諸王公主之中,濮陽最似皇帝,皇帝也因她懂事聰明,愛寵著她,多年耳濡目染,濮陽行事越來越似皇帝,皇帝也越來越看重她,常拿一些朝政與她討論。濮陽天資出眾,皇帝每與她言,她必有反饋,但凡評論,也必言之有物。皇帝曾當眾感慨︰“吾有諸子,不及一女。”
上一世時,濮陽極是不服她那幾位王兄。她幼時與諸位兄長一同進學,每日隻見二郎犯蠢,三郎假笑,四郎遇事必走避,六郎唯恐天下不亂的幫著三郎攪局,當真是無趣極了。等到大了,離了崇文館,進入朝堂,他們仍是這幅德行,竟無半點進益。
這般知根知底的,想讓濮陽服他們,也真是難。
縱是如此,濮陽也知,總有一日,她要對這些兄長中的某一人跪拜稱臣,哪怕她瞧不上他,礙著君臣大義,她也隻能臣服。
這一認知,常令她迷惘,她本心中是不甘如此的。隻是她那時尚年幼,對前程懵懂得很,隻知比皇帝更為惜才,欲得賢士輔佐,助她周旋出一隅之地,待到來日皇帝百年,也使她不必任人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