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鬥房笑了笑,淡然道:“這些嚇人的說法,暫且不論真假,我倒是沒有十分在意,我這次趁著還沒死之前跑來回頭亭,隻是因為聽說了魚龍營許湧關一事,他被人踩斷一條腿後,死前曾經有一個救下他的年輕人經常買酒給他喝,還答應他死後抬棺送行。若非當時殿下出行遊曆,給大將軍代為抬棺,恐怕許湧關一輩子都不知道那個年輕人是誰。我呢,性子倔,反正就認這件事,覺得咱們跟著大將軍在馬背上殺來殺去幾十年,然後有了這麼一個年輕人接手北涼,不憋屈。當初跟大將軍賭氣,跑去種田了,前些年聽說了這個年輕人的荒唐行徑,還隔著老遠在肚子裏罵大將軍來著,罵大將軍你就養了這麼個兔崽子,也虧得我林鬥房沒女兒沒孫女,要不咱還不得悔青腸子?”
周康、袁南亭和附近一圈老人都是會心哈哈大笑。
林鬥房也跟著樂,笑道:“結果如今更悔了,早知道當年就娶了那南唐公主做媳婦,那模樣可俏得不像話,可惜當時心氣高,一猶豫就錯過了,要不然這會兒可就是一大窩的子孫了。”
在軍中不苟言笑跟喪門神似的袁南亭這會兒就如頑劣兒童一般,覥著臉笑道:“林將軍,您老還跟南唐公主有這檔子美事?給說道說道?”
林鬥房一瞪眼,袁南亭立即眼觀鼻鼻觀心,林鬥房一巴掌拍在這名舊屬腦門上,教訓道:“你小子當小卒子的時候挺人模狗樣,當了將軍,怎的還無賴起來了。醜話說前頭,聽說你新提拔管著大半支白羽衛,可別豬油蒙心光顧著撈錢,以後萬一給我聽到了,看不打斷你三條腿!我要是沒那機會,還得勞煩周將軍代勞了,到時候這小子敢還手,周將軍你就跟大將軍說理去。”
周康爽朗大笑,“有這句話,周康可就真記下了。袁將軍,這些年幾次撞麵,你對我橫鼻子瞪眼的,如今我有了林老將軍這道‘聖旨’,你以後還不隔三岔五拎著雞鴨魚肉到我府上套近乎?”
袁南亭直截了當道:“以前跟周將軍你不對眼,那是沒法子的事情,邊境軍跟幽州本地軍伍難免有些磕磕碰碰,可不是袁某對你有意見有看法,實話說,今天既然能在這裏碰上你,我袁南亭就認定了你可以做老兄弟,你周康不繼續當幽州將軍,可惜了!回頭我跟大將軍說去,不做幽州將軍,就不能做涼州將軍了?!”
周康搖頭笑道:“跟袁老弟生龍活虎不一樣,咱啊,身子骨不行了,就不厚著臉皮跟年輕人搶飯碗了。不過真有需要咱騎馬上陣那一天,周康倒也還算每天喝得幾大碗酒吃得幾大斤牛肉,豁去性命,殺幾十個北蠻子不在話下!”
林鬥房突然說道:“我看這次他去京城,就根本沒有帶上騎兵,說不定咱們都錯過了。”
周康愣了愣,袁南亭大笑道:“這樣才好,大將軍的嫡長子,咱們以後的北涼王,就該有這份傲氣。”
身邊一大幫老人都笑著點頭,雖說沒能跟世子殿下碰麵,白等了一天,也沒有什麼後悔。
一輛簡陋馬車緩緩駛過,駛出了回頭亭,似乎有所猶豫,停頓了一下。
一名白頭白衣的男子走出馬車。
眾目睽睽之下,男子一揖到底。
拜老卒。
林鬥房看到此人,竟是熱淚盈眶。
他拍了拍粗鄙衣袖,跪地後,朗聲道:“蓮子營林鬥房,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周康緊隨其後,跪地沉聲道:“幽州周康,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末將袁南亭,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十八老營登城營瞿安,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騎軍老卒賀推仁,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六百老卒,麵對那久久作揖不直腰的年輕男子。
此起彼伏,六百聲恭送!
軒轅青鋒在車廂內閉目凝神,看似無動於衷,實則心境跌宕,當她睜眼看到白頭白蟒衣的年輕男子慢慢坐回馬車,笑問道:“你辛苦隱忍這麼多年,又偷偷摸摸練刀,就是等這一天?”
馬車緩行,徐鳳年根本就沒有理睬她。軒轅青鋒習慣了跟這家夥針尖對麥芒,不刺他一刺就不舒坦,繼續問道:
“京城那邊不敢對北涼王動手動腳,你就算在北涼站穩了腳跟,去太安城以後還不得被唾沫淹死?到時候遇上當麵挑釁你的骨鯁忠臣,或是一些靠踩你賺名聲的京官子弟,你是避其鋒芒,唾麵自幹?
還有,除了死後無嗣剝奪藩地的琳琅王趙敖,加上你那個生平死敵陳芝豹,還有其餘五位藩王虎視眈眈,大多跟北涼結仇交惡,更別提太安城是韓貂寺的地盤,到時候我如果袖手旁觀,你就隻剩下那頭天象境陰物,而人貓擅長指玄殺天象,你豈不是自投羅網?真不怕苦等二十年,結果到頭來一天北涼王都沒做成?”
徐鳳年始終三緘其口。
軒轅青鋒大概是走火入魔以後孤家寡人到了極處,好不容易逮住一個認為可以平起而坐的對象,言語多如嫁後婦人,一點都不覺著獨角戲有何不妥,對鏡細致貼花黃,一臉玩味問道:“以後你會娶誰做正妃?”
徐鳳年皺眉道:“軒轅青鋒,你就不能消停一點?要不你去駕車?”
軒轅青鋒半張臉麵斜出銅鏡,眼眸泛紫,嘴唇猩紅,妖豔絕美,對徐鳳年笑道:“就不怕我直接帶你去牯牛大崗?”
徐鳳年掀起簾子,視野中是一幅草木黃落的荒涼景象。北地的霜降時分,蜇蟲俯土鑽泥;要是南方,更早已是蟬噤荷殘了。徐鳳年不知為何記起了第一次出門遊曆,加上此次赴京,共計四次離家遠遊,似乎第一次走得最為淒涼,卻也是最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