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青鋒半臉橫出鏡麵,眼波流轉,直直盯著這個早生華發的年輕男子。徐鳳年終於開口說道:“我跟你做生意,明碼標價,也不介意你多占點便宜,可你要是還不知足,該你出手時卻看戲,我有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軒轅青鋒放聲笑道:“你威脅我?”
徐鳳年眼神冰冷,下一刻,如一大朵豔紅牡丹的朱袍瞬間滑入車廂,六臂握紫衣,一女子一陰物飛速掠出車廂,短暫一炷香後,軒轅青鋒眼神陰沉回到馬車,嘴角滲血。此後十天,立冬之前,兩人都沒有說上一句話。
巍巍天下中樞太安城,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門外,夾雜在車水馬龍當中,都掙不到冷眼一瞥。這段時日這座中天之城熱鬧得無以複加,先是宋老夫子一家慘遭波瀾,幾乎一夜之間便大廈傾覆,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紛紛,大多替老夫子覺得不值當,留下奏章副本求一份青史名聲,才多大點的事情,氣死了不說,連宋二夫子和小雛鳳也都被殃及池魚,給朝廷一摟到底,一家老小卷鋪蓋離開了京城,當時送行之人,三省六部官員,加上國子監讀書人,再加上許多手不沾權的皇親國戚,浩浩蕩蕩得有兩三千人。宋家失勢後,便是五王入京這件更為壯闊的大事了。膠東王趙睢首先進入京城,淮南王趙英緊隨其後,接下來是廣陵王趙毅、靖安王趙珣和燕剌王趙炳,這讓宗藩府以及兼掌賓禮事宜的禮部尚書和侍郎等高官都忙得焦頭爛額,估計都足足清減了好幾斤肉。但真要說起來轟動之大,還要算那個不是藩王尤勝藩王的西蜀白衣陳芝豹,一騎入城,在當年白衣僧人李當心之後,第一次如此萬人空巷。那天正值霜降節氣,這位兵聖白衣白馬,一杆梅子酒,哪怕是那些原先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北涼舊敵,親眼見過以後,也被其無雙儒將氣度深深折服,更別論天曉得惹來主道兩旁多少女子尖叫發狂。精明的賣花小販更是賺得錢囊鼓鼓,也甭管是否認得那白衣男子,隻管閉眼瞎話一通,往死裏吹捧幾句好話,保準能從大家閨秀和富家千金手中騙來銀錢。
徐鳳年掀起簾子仰頭去看那雄偉城頭的時候,平靜說道:“回頭亭我本來不想下車的,因為怕對不起他們的期望。你在徽山處境,跟我在北涼不一樣。有些時候拿你撒氣,你一個立誌於武道登頂的女俠,別跟我這種不是高手的俗人一般見識。”
原本打算這趟京城之行不再與他多說一字一句的軒轅青鋒,鬼使神差輕聲道:“要不你當皇帝算了,我可以入天象境之前,就賣命給你。”
徐鳳年笑道:“突然替你想到一個報複我的好辦法,你下車以後就開始嚷嚷北涼世子要謀反稱帝,肯定能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不等軒轅青鋒說話,徐鳳年朝身後擺手道:“別當真。”
徐鳳年對青鳥說道:“去下馬嵬驛館。”
放下簾子,軒轅青鋒皺眉道:“你就不讓禮部官員大張旗鼓一下?”
徐鳳年笑道:“禮部尚書盧道林跟我徐家是親家,到時候我去登門拜訪一下即可。”
軒轅青鋒笑道:“還真是國法不如家法。”
徐鳳年無奈道:“別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
軒轅青鋒冷不丁問道:“你是不是很多年沒跟女子花言巧語了?”
徐鳳年閉上眼睛,“肚子餓得沒力氣想問題了。”
交過了戶牒,馬車緩緩駛入太安城主城門。可供十輛馬車並肩駕駛的恢宏主道直達宮城,熙熙攘攘。軒轅青鋒掀起簾子望去,看了幾眼後就放下,“也就這麼回事。”
徐鳳年輕笑道:“要是讀史書,以幾十字記載一人一事一役,你也都會覺得就那麼回事,隻有身臨其境,才知其中坎坷榮辱。比如我,若是之前死在任何一個地方,史書上不過記載北涼世子徐鳳年無德無才這麼句話。可我坐在你身邊,一路行來,你動了多少次不由自主的殺機?”
軒轅青鋒斜眼譏諷道:“呦,還會說道理了。”
徐鳳年會心笑道:“你這話可就冤枉我了,當初跟溫華在燈市上被你家仆役追著揍之前,我道理還少說了?我差點都磨破嘴皮子了,還是免不了一頓攆打。”
軒轅青鋒嘴角微揚。
太安城真是大啊,太安城主城門與下馬嵬驛站還未曾跨過半座城池,卻感覺就像已經把北涼任意一座州城來回走了好幾趟。
下馬嵬驛館的捉驛大人童梓良,這段半旬時日就沒睡過一天好覺,生怕錯過了世子殿下駕臨。他是北涼舊員,軍中退下來之前兵不算兵將稱不上將,做了驛館負責人,反而如魚得水,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也算安頓下來,比許多一輩子當官都沒能買上府邸的京官老爺都還要闊綽,在西南角置辦了一座小宅子,膝下孫兒也念書好些年,童捉驛正盼著小娃兒以後在科舉上有些出息,也就沒什麼更大心願了。唯一的遺憾就是這座驛館驛丁一茬換一茬,新人換舊人,到今天竟是除了他是北涼軍的老人,再沒有一人能算是大將軍麾下的卒子,先前在驛館裏總能跟老兄弟們喝上酒,如今想要找人喝酒,都找不著了。
童梓良站在驛館外頭的龍爪老槐樹下翹首以盼,下屬們都笑話他自作多情,那位名聲奇臭的北涼世子就算進了京城,也是下榻在禮部專程安排的豪門府第,最不濟也是不缺美人美酒美食的住處,會樂意住在驛館裏頭?可童捉驛沒多餘解釋什麼,就是這麼站著。他當年就是這麼一次次等著北涼王載功而還,等著北涼將軍們榮耀歸來。唯一一次失望地沒有等到人,是西壘壁戰事期間,馮將軍和馬嶺在內共計十四位將軍一起去皇宮外,馮將軍沒有回驛館,那些從北涼軍退下養老的將軍們也都沒有返回各自家門,都死了。
馬車停下。
走下一位年輕俊逸卻白頭的男子,朝童梓良走來,溫顏笑道:“童捉驛,辛苦了。”
童梓良錯愕問道:“世子殿下?”
才問出口,童梓良便想自己扇自己幾個大嘴巴,近觀眼前男子那一身陌生卻勳貴的白緞蟒衣,不是世子能是誰?要不然哪家皇親國戚樂意來下馬嵬找不自在?童梓良雙膝跪地,眼睛微澀,沉聲道:“下馬嵬童梓良拜見世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