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帶了一盞絹紙做的燈過來,折成蓮花的樣子,燈心裏一支小小的蠟燭,放在湖水裏,隨著水流慢慢就飄遠了。她說她極小的時候,家裏就有一個湖,湖麵上種滿了蓮,夏天裏亭亭的花,綠的葉層層疊疊,下麵是脈脈的流水。
“恩。”我拿爪子支著頭,又找了兩根小樹枝撐住眼皮,聽她慢吞吞地說:“有一天家裏來了客人,阿哥叫我斟茶,我想來客身份必然十分尊貴,所以偷偷抬眼看他,他生得很高大,眼睛是深碧色的,不像是正統的漢人,笑聲很大,朗朗,如同金石。”
“是皇帝吧。”——長一張皇帝這樣的麵孔真是件煩惱的事啊,我十分同情地想:誰見了都得研究一下他的眼睛。
“不,”文君幽幽地說:“那時候他還隻是太子,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幾次想要廢他,因為臣屬力爭才罷手,但是對他仍然十分不喜。”
“……那一次他見過我之後,就同我的父兄說要娶我,但是等了很久都沒有下文,一年一年,我的年歲老大,父兄都想要將我另許他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記得那一天他笑時的樣子,不肯,父兄也隻得依我。又過了好幾年,所有人都幾近絕望,我也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但是這時候忽然得到先帝賜婚的消息,後來我才知道,先帝不許他娶我,他就一直不肯大婚,所以才蹉跎至此。”
原來她也是皇帝的妃子啊,我瞧著她,她瞧著湖水,眼眸也溫柔如湖水。
我心裏一動,想,她一定是很喜歡皇帝吧,連父兄之命都不肯從,又願意為他,孤獨終老,皇帝也一定是很喜歡她的吧,明明知道父親不喜歡自己,還這樣強硬地對抗父親的意思,可是……我從來沒有在那些熱鬧的宮殿裏看見過她。
為什麼呢?
是她不喜歡熱鬧,還是後來皇帝不再喜歡她?
文君停住敘說,像是在回憶以前的那些好日子,那時候也許陽光明媚,就好象我與宋褘初識,在健康城裏擺攤,有很多漂亮的小姑娘喂我好吃的果子。
隻是後來……我懊喪地縮回水裏去,後來那些小姑娘都在喂誰果子吃呢,宋褘又在朝誰笑呢?
文君每晚都來見我,每晚都帶一盞蓮花燈來,放走。
她講得很慢,講了很久都沒講到正題,但是我可以察覺,之前她是會害怕的,害怕永遠都等不到皇帝,害怕會被強行嫁給另外一個人,也害怕孤獨終老,到她入宮之後,她還常常害怕,害怕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會被老皇帝廢掉,害怕他被權臣要挾,鬱鬱不樂,害怕有一天她會失去他,但是那些害怕一日比一日少,因為他在她身邊。
那仿佛是極為幸福的一段時光,他們戰戰兢兢、相依為命,後來老皇帝死了,他登基稱帝,她在後宮,等候他的每一次歸來。
但是他沒有立她為後,對此,她一直不能解,因為後宮中並沒有誰比她更受寵,她想也許是他在等一個時機,所以她從來沒有催問過他,可是有時候也會想,等……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後來我知道我是等不到了。”文君的目光看向很遠的地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看的好象是虛空之中一個縹緲不存在的地方:“因為有一天,他帶回了一個絕色美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喜歡一個人,天天都去看她,夜夜留在她的宮中,很多天都沒來看過我一眼,就仿佛我從來沒有存在過,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害怕了。”
“為什麼?”我驚地叫嚷起來。
“因為我最害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那以後,再沒有什麼,能夠令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