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停在了安平驛館,說是驛館,連個公人都沒有。少卿卸了馬,喂草料。
點起火堆,烤起隨車攜帶的幹糧,又取了壺酒和酒盞遞給我,讓我解解乏。我看著精致的小酒盞笑他,這麼講究,如何醉臥沙場。
他不說話,隻是微笑,我突然明了,他是特意為我準備的。
“下午不該提及你的傷心事。”他很懊悔。
我搖頭輕笑,端起酒杯:“來,飲盡杯中酒,一笑泯恩仇。”
酒意漸濃,我站起身來:“昔日在相王府跳過兩次舞,從未為公子舞過,今日我為公子舞一曲。”
銜酒杯,跳一段醉舞。素服纖秀,舞的是千秋歲月、如夢人生,何不大醉一場,倒也暢快。火光閃耀,少卿坐在火邊,為我擊節高歌,人生幾時能如此快意?
少卿讓我在車內臥榻,他在外麵休息,夜寒露重,第二天清晨醒來時,少卿裹的被子上沾滿露水。我有些愧疚,公子少卿此生怕是沒有這樣睡過。
他的精神卻極佳,甚至在趕車的時候高歌,我聽他唱得高興,和他一起歡唱起來。我從未這樣快樂,說不出的溫暖,那高掛的陽光落進眼裏,自由的風劃過指尖。
蜿蜒曲折的官道在日日歌聲中被拋到腦後。隻著布衣,梳個辮子,臉上的花飾亦不再畫。像放回山林的鳥,輕盈自在,任我飛翔。
少卿和我不再拘謹,他和我一樣穿著簡樸,每日和我說笑不停,一路給我說路過的地方曾經發生過的故事。
良人,我想起了紫眉,她說的良人,嫁一個良人,相伴一生。
夜宿陽關,天氣越發涼了,張開嘴都可以吸進沙塵,敦煌越來越近。
胡琴陣陣,此地與中原大有不同,房舍均鋪有厚厚的絨毯,客棧有胡女歌舞,一些想進入中原交易的商客在此通關度牒,雖然比不上敦煌,卻別有風格。此地是大將軍莊煥斌駐紮地,為西域邊關的第一道重要關卡。
少卿覺得很新鮮,帶著我在街市轉來轉去,夜色初上,街市上掛滿了燈籠。不能換到度牒的客商就在此地把貨物拋售,換取中原的絲綢茶葉,好不熱鬧。轉了許久,少卿買了不少東西,塞了滿滿一車,我笑他要做行商,他有些不好意思,說帶回故裏分贈他人。
回到客棧打尖,看著舞姬跳舞,吃著西域特有的釀皮子、新鮮牛羊肉,還有生食的鮮花,少卿很感慨,說不負此行。我笑道:“等你到了敦煌,才知道什麼是西域明珠。”
“做個行商也不錯,”他有了幾分醉意,慵懶依靠在椅座上,舉起酒杯笑道,“走遍天涯。”
正說著,一個柔然毛皮商人走進屋內,少卿頓時警覺起來,放下手裏的杯子。我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隻見那個柔然人身上背著一張少見的獅子皮,卻不像其他商人般叫賣,也不醉心舞姬的歌舞,獨自坐在偏僻的角落,低著頭。腰上和其他柔然人一樣都跨著一把刀,看不出所以。少卿壓低了嗓子,讓我速速帶上行李回到車上。
雖然疑惑,但還是整理好行李,套上馬,等待他。夜風起了,一陣涼意襲來,懷裏揣著手爐,梅香餅的味道稍稍趕走了寒夜的淒冷。
正等得焦急,突然聽到遠處一陣廝殺喊打的聲音,哭喊之聲劃破夜空。心裏頓時揪起來,發生了什麼事?
焦急萬分時,少卿殺出重圍,飛身上車,策馬揚鞭向城門奔去。身後喊殺聲一片,馬蹄聲、哭喊聲,馬車在城門即將關起來的瞬間衝了出去,羽箭如雨般落下,少卿的右肩中了一箭。
他用力抱起我,跳上了馬,砍斷了車轅。
夜色濃重,我們奔向了無盡的沙漠。
大漠的夜很淒冷,我曾經在這片大漠上穿行,卻從未如此凶險。
不知走了多久,少卿已經暈厥,雙手仍然緊緊環著我,靠在我背後。
不敢延誤,撕開衣袖,緊緊紮住他的傷口,抬頭尋找清冷夜空上的天狼星。綠洲,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找到綠洲時,馬已疲憊不堪,忙扶他下馬,拍馬飲水。血水依然往外滲,幸好所傷的位置並不致命,削去了箭羽,我鬆了口氣,用綠葉卷成水勺,將水滴進他幹裂的唇裏。
此去敦煌尚有路途,單靠一匹馬,我們兩人是不可能到的。太陽即將升起,沙漠就要變得酷熱無比,沒有水囊,沒有食物,隻有等待路過的商隊帶我們離開,隻是大漠裏商隊許久難遇。
我在大漠裏生活過,適應這樣的酷熱寒冷變化,隻是少卿該怎麼辦?他身上的箭鏃如果不能及時取出,必死無疑。
離此地最近的隻有陽關。我看著昏迷不醒的少卿一咬牙,把他安頓好,回陽關。
陽關的戒嚴比昨日嚴了許多,都在議論昨夜裏跑走了一個細作。青漪進不了陽關,但是愛麗珠兒媚眼隻需輕輕一挑,陽關的大門就打開了。
混進城裏,卻發現自己身無分文。馬是不能當的,隻好再從操舊業。
放下烏雲鬢,撕開衣角,挑個麵紗,在熱鬧的大街上開張起來。跳西域人最愛看的天竺舞,白皙的手和腿會隨著舞動的節奏若隱若現,眼神如鉤,勾住來往行人的腳步。大把的銅錢和碎銀落滿了地上。
收起滿地的銀錢,顧不得滿身破衣,趕緊去購置了所需的藥糧、水囊。走到城門邊,再拋個媚眼給衛兵,一路疾馳,奔回綠洲。
少卿已經醒來,他看我回來,露出笑意:“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
“原來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人。”我趕緊喂他服藥。
“是我錯了,”他笑得費力,“其實你丟下我,一個人走更好。”
“我們大漠有規矩,不可見死不救。何況你和我一路同行,我怎麼會拋下你獨自離開?”我輕輕拆開紮在傷口的布帶,傷口已經膿腫。
“幫我把箭鏃取出來。”他咬牙說道。
我的手微微發抖,在已經開始結痂的傷口上澆上酒,狠狠地割下去,小心地取出箭鏃,他咬緊牙關,不發一言。隻是取出來時,他的臉色更加蒼白。
到底還是保住了性命,我舒了口氣,取出在陽關買的幹糧,準備點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