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從旁人手裏奪過他平常使用的通體飾有花紋的紫檀色漆木雕弓和琥珀色的刺繡箭袋,背在身上,檢查了一下箭的數目,這兩樣東西跟隨他征戰很久了,最後關頭也還在他手上,實在令人感慨。荀瑤叫來兩個善於征戰的家臣坐在身邊,充當他的車右和禦者,輔助他在敵軍中衝馳,之後催促禦者立即前行迎戰,不得耽擱。家臣們齊齊望向主君出戰的果決身姿,又是悲憤,又是敬佩,按照他的吩咐去了自己的位置。
從荀瑤被水驚醒到現在,一直有條不紊地做著安排,他的態度似乎過於堅定了,實際上,那是因為時間緊促,連懊惱悔恨的間隙都沒有留給他。荀瑤坐在戰車之上,朝可以預見的悲苦的命運駛去,身後智氏的旗幟烈烈招展。他緊緊咬住牙關,周遭危機四伏,他知道此去或許沒有回行。等到能看清趙氏的軍隊,荀瑤心中更是充滿了倉皇焦慮,禁不住開始思前想後,一會惋惜沒有把韓虎和魏駒這兩個人抓起來碎屍萬段;一會想到他隨軍出征的長子荀顏此時不知在何處,是否也在救水呢,還是遭到了殺害?一會思及倘若聽從荀過的,多加防備,就不至於在即將勝利的時候被人暗害;一會又恨趙無恤狠毒狡詐,真不應該與他這種人諸般計較——但是事已至此,再想什麼也是徒勞,在這一刻,荀瑤倒總算學得了後悔,然而再怎麼後悔,畢竟為時已晚,全無效用。
轉眼間,趙氏的軍隊來到近前,將近一年被困的時光裏,每個人都對他積攢了足夠的恨意。趙無恤的軍隊在晉陽城中蟄伏已久,戰力較為低弱,他將士兵們分為小隊,輪番向智氏軍隊進攻。趙無恤作為元帥,站在中央的戰車上,正欠著身子朝這邊看,他所在的恰好是與荀瑤差不多的方位,距離不算遙遠,兩兩相對,荀瑤瞥他一眼,隻覺得更加惱怒,好像全身都被那些火把點著了似的,幾乎將廂輿前端的扶手捏碎。
他遭此暗算,異常屈辱,趙無恤此時一定十分得意,荀瑤因此加倍留意地尋覓著對方臉上的表情,可黑夜中水光與火光交織,混亂不堪,無法看清這個將近一年沒有見麵的敵人的麵影,甚至連兩家的軍旗也晦暗不明,難以分辨。
過了一陣,從兩翼傳來擂鼓助戰之聲,正是那做了叛徒的韓魏,帶著人馬從側邊攻上來了,戰場中一時間非常喧擾。韓魏的主君乘坐戰車,親自擂鼓,揮動旗子調遣隊伍,這些人前一天還向荀瑤卑躬屈膝,現在卻發動全部兵力向他進攻,恨不得立即將他置於死地。三家之兵合圍,趙氏在前,韓魏夾擊,若鋪開一張細密的織網,將智氏罩在了中間。智氏的士兵還沒來得及列陣迎擊,立刻被他們衝散。
此時河閘尚未關閉,三軍廝殺聲中隱隱夾雜晉水奔流之聲,淒涼可怖。洪水越漲越高,許多智氏士兵被韓趙魏三家的人重新扔進水裏,甚至有智氏士卒被逼無路,又不願意被生擒,整隊地往水中跳去。昔日被荀瑤作為陰毒的武器利用、近乎破壞了晉陽城、把趙無恤逼得崩潰的洪水,這會兒掉轉了勢頭,裹攜著晉陽城底沉積的千百怨靈,向智氏奔流而去。洪水不懂得反抗也不知道順服,沒有感情,沒有主君,智氏的軍隊在這樣的境況下迎戰,簡直可以說是滅亡在自己手裏。
荀瑤為怒火所激,遍體燥熱,顧不得旁的,一味驅車向前,和三家的士兵戰鬥。他滿身鮮血,情緒激昂,連著殺了幾十個人,覺得很是盡興,隻恨不能立即剁下韓虎與魏駒的頭顱。智氏現在大勢已去,回天乏術,不斷有家臣戰死或是逃亡的消息傳來。荀瑤聆聽前後左右進攻的號角之聲,明白今夜以後,無法以執政的身份榮歸絳都了,居然並不怎麼害怕,僅是略微有些惋惜絳都新建的華美宮殿,從此以後,不知道會住著誰家的家眷,召開怎樣的宴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