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瑤年輕時就享有英武勇猛的盛名,縱使是死,亦要光鮮漂亮的馬革裹屍,絕不畏縮在後,受盡屈辱地死——所以先是持箭向趙氏陣中射去,趙氏軍隊負責正麵攻擊,離他最近,他彎弓搭箭,幾次差點射中了趙無恤,對方那裏也射了許多支箭來,打在馬車的華蓋上,劈啪亂響,一陣過後,他的身旁護衛的車右中箭身亡,沒一會,禦者也叫了一聲,軟軟地伏在車架上。荀瑤拖起他們的屍體扔下車子,挽住韁繩,親自駕車前行。智氏軍悉數潰散,場麵混亂,無力集結,原本負責保護他的隊伍幾乎全部戰死。荀瑤從他們的屍體之間馭車穿過,一往無前,心無旁騖,除了殺戮以外什麼也不想。用光了箭袋中的箭之後,又拔出腰側的佩劍,向湧來的趙氏士卒的頭上砍殺,後來佩劍折斷,荀瑤就從戰死的士兵身上隨意抽取戈一類的武器來迎擊。
在這個茫然龐雜的毀滅之夜,荀瑤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因為戰後用不著獻俘了,他沒去割他們的腦袋。到後來,他可能受了傷,卻完全沒有感覺,他將利劍從人的胸膛中穿過,又從人的脖頸邊斜劈,他拿著戈,從人的天靈蓋內刺入,那些人的身體都是熱的,死的時候都是叫喊著的。荀瑤激動過了頭,逐漸疲憊的身軀內到頭來僅剩下愉快的麻木,他抬手扶正自己的頭盔,鎧甲裏的衣袖被飛濺的鮮血染滿,隨著血跡的新舊深淺透出濃淡不一的赤色,仿若秋來江渚邊層疊如朝雲的紅楓。
不知過了多久,夜色消逝,天漸漸亮了,仿佛芍藥凝露般溫柔瑰麗的朝霞之色,荀瑤平生見過許多回,這一遭才感到格外動人,眺望長天,心中留戀不已。與趙軍鏖戰的晚上,他在廝殺間隙曾幾次向人問過長子荀顏的下落,無一不回答最開始荀顏所在的那一軍就全軍覆沒了。但荀瑤作為父親,畢竟沒有親眼見到,總不大肯相信。晴朗的早晨到來之際,周遭的景象慢慢能看得清了,淹沒智氏軍營的水麵上灑滿金光,不少被斬落的智氏旌旗漂浮在水麵,略略鼓起,像是泡得腫脹的浮屍。滿身鮮血的荀瑤勒住車馬,回身望去,不知哪一片旌旗下麵會覆蓋著荀顏的屍體,亦無從知曉他死時情狀如何。
他正凝神思索,霍地從側邊伸來一支矛,將他刺了一下。荀瑤本就精疲力竭,又念著荀顏,猝不及防地遭到攻擊,頃刻間歪倒身子,落入水中。
視野倒轉的一瞬間,他沒有掙紮,他差不多失去了任何求生欲望,漆黑的、漫長的煎熬過去,他的處境顛覆了。家族、親人、榮耀、土地,荀瑤失去了所有今天之前擁有的東西,趙無恤在一夜之間奪走了他的一切。剩下的這具軀體隻是一個拚命奪取別人性命的士兵,為了滿足永遠也不能滿足了的仇恨和欲望,後來被人一矛掀下了車,好像也沒有再繼續的必要了。
他沉在水裏,冰涼肮髒的水流殷切地包圍上來,灌入荀瑤的傷口,清洗他的身體,他覺得身上的發熱稍稍好了些,頭沒那麼痛了。將這裏作為一個失敗的終點亦無甚不可,況且,荀顏或許也在這片水域,在鮮豔的智氏旌旗之下,那就更沒有什麼遺憾了。
荀瑤長長吐出一口氣,閉上眼往下沉去,洪水徐徐漫過他的全身。他以為一切到此結束了,他會死在朝陽的光芒下麵,壯烈可悲如神話中追逐太陽而不得的莽夫。忽然,從遠處駛來一葉小木筏,竹篙漾起波浪點點,輕快地劃開水麵,向這邊駛來,好像一隻碩大無朋的水鳥正在展翼飛行。荀瑤隻來得及瞟了一眼,木筏已經到他跟前,上頭的人看見他就要完全沒入水中,迅速彎下`身子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