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的趙氏主君們在生死關頭努力求存的身姿,仿佛在這些裹著漆的牌位上浮現出來。趙無恤一一看過去,家族的回憶在腦海間複蘇,他回憶起鐵之戰、範中行氏之亂,回憶起欒氏進攻絳都,回憶起下宮之難,回憶起桃園的弑君和文公的流亡,回憶起叔帶告別了前景黯淡的周朝,從連天的烽火下向一個新的目的地奔去。他回憶起所有經曆過和未經曆過的,回憶起幾百年以來的覆滅與重生。
趙無恤的身後響起了輕輕的腳步,他轉過頭去,立即起身。張孟談跨過高高的門檻,向處在昏暗室內的他走來。他的到來並不讓趙無恤感到意外,倒是張孟談看見他這樣子,有點吃驚。洪水過去了,大家全部抖擻精神,換上幹淨的衣服,打扮得稍微有點像公卿的樣子四處走動,趙無恤卻衣冠肮髒,疲憊不堪。好在張孟談馬上反應過來,向他下拜,道:“恭喜主君。”
趙無恤探出一隻手,說:“全憑你的妙計。”
不知是不是錯覺,張孟談雖然說著恭喜的話,麵上沒有絲毫喜色,趙無恤一觸碰他,他的神情頓時有些痛苦。張孟談直直凝視主君——平常時候,他很少這麼看趙無恤,他的眼睛裏沉醞著複雜的感情,沉醞著無可掩飾的真誠與熾熱,他仿佛是用目光對趙無恤頂禮膜拜。
片刻,張孟談終於說:“智氏這下一定會滅亡了,以後在晉國,沒有能夠和您作對的人。”
“是啊。”趙無恤回答,握住他的手:“以後沒有了。”
“所以……到了我該走的時候。”張孟談低著頭,糾結了片刻,艱難地道:“在晉陽的事務結束以後,我想辭官,回鄉下去。”
握住他的手驟然緊了緊,趙無恤的聲音裏出現了些微的波瀾:“什麼?”他急切地詰問,逼視張孟談:“你說什麼?為什麼?你在我這裏享受榮華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張孟談默默無言,大約是覺得此刻的趙無恤很不冷靜,又不好在高興的日子掃了他的興致。其實他自己也很不冷靜,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提前將這件事說出特別不應該,等晉陽的善後事宜過去之後,再向趙無恤詳細說明更為妥當。為了彌補事態,張孟談閉口不提,向後退去,趙無恤卻牢牢地攥住了他,不讓他走,生怕他隻要一出這個宗廟門就會立即消失,再也找不見似的。
“我不允許。”趙無恤略微提高了聲音,說:“我不允許。”
他還想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忽然被外頭傳來的喧鬧談笑之聲打斷。從宗廟外一下子走進了很多人,身上穿著祭祀的朝服,鮮豔堂皇,異常悅目。他們發現了趙無恤,忙不迭地朝他道賀行禮,原來是趙氏的子弟們,一個個滿麵喜色,手裏拎著繳獲的寶物或敵人的頭顱,前來向祖先獻俘。他們一齊動手,將智氏的人的腦袋像剛宰殺的牛羊那樣血淋淋地擺在長案上,宗廟中霎時充滿了血腥和死亡的氣味。
在眾多被呈現的祭品內,趙無恤驀地瞧見了熟悉的麵容,抓住張孟談的手略略鬆開,他側過身子,仔細端詳一個被放在檀色菱紋漆方盤裏的頭顱。這張死去的蒼白的臉,容貌姣美,眉目間略帶刻薄之意,烏黑濃豔的發髻弄得散亂,不複有昔時的活潑清麗之感。趙無恤低下`身子細細查看,像是長輩和藹地同小輩說話,死人沾染鮮血的麵上沒有痛苦的神情,能看見的是僵硬了的深深的失落與絕望。
張孟談趁此機會悄然退出,趙無恤直起脊背,朝來人問道:“這是誰?”
一個年輕的趙氏族人,幾乎和那個頭顱一樣年輕,穿著祭祀禮服的樣子尤其華麗美觀,欣喜地回答道:“聽說是個要緊的人,好像是荀瑤的太子吧?可惜我沒有見過,不知道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