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些話,放在平時,趙無恤決不會丟下他們一走了之,那和他最討厭的傲慢的人沒有區別。他隻管走,完全什麼也顧不得,什麼話也不願意聽。直到從不曉得哪個方位伸出的一雙手抓住了他,他撞在一個人沒有向他行禮的人身上。
“主君?”張孟談看著他的眼睛,關切地問。
趙無恤猛地反應過來,如獲大赦,他的神智一下子恢複了,他想起自己要幹什麼,對,他原本是有主意的,他早就有主意的。他要狠狠地報複荀瑤……絕不因為死了便輕易放過他……
“替我去找一些漆匠……”趙無恤求援似地抓住張孟談的衣衫,說道:“趙氏……不,晉國的……天下的……無論什麼地方的漆匠,隻要他們願意替我做這樣一件東西。”
☆、酒葬
“荀瑤這樣的人,為他擬何種諡號才妥當呢?”
荀瑤死後,按照貴族們的禮儀,應該給他寫一個字的評價,記進史書裏。他畢竟是晉國的卿,又是做過執政的人,即使兵敗身亡,這件事情同樣怠慢不得。按理應該是荀瑤的家臣親人給他照現有的諡法定諡號,作為一種蓋棺定論,總結此人一生的功過榮辱,但智氏已被滅族,諡號的任務便落在了其他三家頭上,韓魏自然沒有什麼興趣,也懶得摻和這種事情,最後由滅除智氏的主力趙氏負責此事,為荀瑤取一個宗廟裏祭祀時使用的稱呼,盡管沒有什麼人會祭祀他。
趙氏中幾位有威望的人聚集在一塊,商討要用一個怎樣的字來形容荀瑤,由於對智氏的感情較為複雜,他們引經據典,各執一詞,說了大半天尚未得出結果,險些爭論起來。趙無恤坐在主君的位置上,安靜地聽,暗自覺得有些好笑,荀瑤即使是死了也叫人頭疼。他慢慢翻看趙氏族人們提交上來的備選,裏麵有美諡亦有惡諡,其中幾個是有些道理的。趙無恤自己也在想,他的敵人在他麵前微笑地死去,這最後一次將他占為己有的機會該如何利用?是幹脆往他頭上安一個後世幾十代都洗不掉的大惡名,讓人們肆意嘲笑,還是直到最後都做個寬宏大量的對手,中規中矩地給他一個說不上好壞的評價?
為了這個諡號,他在心裏努力回想荀瑤,回想起他的傲慢和他的死,忽然間福至心靈,趙無恤腦海中閃電般掠過一個字眼,他一想起這個字眼,就確定了一切,不容篡改,不容爭論,這諡號簡直是為了形容荀瑤才生成的,安在他身上再適合不過,連黃泉下的他本人都不會有異議,他毫無道理地這樣認為。
“就是‘襄’吧。”眾人展開又一輪舌戰時,從一開始就沉默著的主君忽然說,他完全沒有同他們商量的意思,根本不征求他們的意見直接地得出了結果。“就是‘襄’了,給他用這個諡號。”趙無恤說,所有人驚訝地看著這位主君,卻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瀾,全無欣喜亦沒有悲哀。他說完,似乎厭憎會別人提出反對一般,直接站起來走了出去。
襄,辟地有德,甲胄有勞。趙無恤在大家的目送下跨過門檻,走到廊下時,反複想著這個諡號的意義。那個人確實是取得了許多土地,盡管並非光明正大,他也戎馬倥傯地度過了一生,襄,就用一個字作為他的送葬辭,他將荀瑤無頭的屍體偷偷埋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隨即在他的姓氏後麵加上華麗單個的字眼作為人生的結束,塵埃落定,他將荀瑤,將他憎恨與渴慕的徹底送進了過去的曆史裏,送去了死者陳舊的世界。
趙無恤站在遊廊間,看翠色的青竹隨風微微擺動,嬌嫩欲滴的葉子招展於蒼空之中。晉陽的天氣已略略的發冷,他立於風口卻渾然不覺,隻一心回味著那個精彩的諡號,回味著荀瑤的一生——襄,荀瑤,恍惚間,趙無恤又覺得襄的諡號似乎也很適合他自己,他頓時想起了難以忘卻的夕陽下的微笑,心頭有些微驚,不敢再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