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天邊就透出了一縷霞光,不過片刻,大半個天空便映滿朝霞,一輪紅日噴薄欲出。無邊無際的荒原上空氣清新,令人精神大振。
他們是那樣歡悅,無拘無束,像兩個深入樂園探險的孩子,不計歸程。翻山的時候會興奮地數有多少個彎道。用溫泉水煮雞蛋,在荒地上野餐,在湖邊看雪山倒影,丟石子打水漂,比賽誰能最快形容出雲朵的樣子。晚上升起篝火,烤肉數星星。眺望星河,那些在城市中從未看清的星辰水洗般清晰。小時候聽過的傳說,此時一一如故人麵孔,從心底走到眼前來。
坐在星空下,長生說,在古老的傳說逐漸消失,所有神秘都勢必要被肢解的今天,各式各樣美好的事物正從這個世間消失,退場,混亂加劇,美感淩遲,人失去創造新神話的能力,卻還沾沾自喜於所謂征服。自然存在運轉自身就是和諧,隻要不去人為傷害,掠奪,懂得共生共存,就是最好的保護。
縵華說,是啊,當年我沿著絲綢之路一路走。原以為天山月明,萬仞孤寒,結果一路走一路失望,如今那些地方荒涼都荒涼得似是而非,毫無底蘊。那些曾經古意盎然的地方,隻剩下一個令人惆悵的名字。哪還有什麼“春風不度玉門關”?
沿著內心的軌跡,一路向西,在荒原上日夜兼程,風餐露宿,真正是披星戴月。看見月亮從巨大的山脈之間升起,映照冰川荒原。天未亮時繁星漫撒,觸手可及。清晨看見山巒間飄浮的藍色晨霧。這是無比清寒、遼闊、寂靜的世界。
在日土看過年代極為久遠的岩畫,研究它們的風格形成和變遷。為此逗留數日。
山坡上,布滿了黑色的石片,大一些的石片上幾乎都有古岩畫,岩畫的線條,由一個個小圓點構成,有深有淺,稚拙的手法,呈現出原始的古樸和天真。
在山邊休憩時,縵華問,你怎麼會對岩畫感興趣?了解這麼多?
她其實能感應到長生強烈的民族懷舊情緒。但還是想聽到出自他口的回答。
長生沒料到她忽然這麼問,沉默了一會兒後,才回答道,也許這些,對城市中的人無甚重要。甚至它們是否明天就遭到破壞,徹底消失都無關緊要。但對我個人而言,了解這些是重要的。它們讓我得以和祖先交流。
有一年我出差去雲南,抽空去了中甸,德欽,我記得很清楚,車在夜間爬上雪山,身邊的藏民突然引吭高歌起來,那歌聲像一道閃電,瞬間撕裂沉沉黑夜。我的腦子轟的一聲,血管裏蟄伏的藏人血液,如一堆沉寂已久的幹柴,遇到火星,熊熊燃燒,不可遏止。
那時我就知道,自己離開太久,遺憾太深,不管我怎麼忽略,內心深處都比一般人更迫切地想要找回失落的文化,確知自己的根源。如今回到這裏,這些古老的遺跡,更讓我不斷確知空和無常。
縵華沉浸在他溫和的目光中,他的眼睛像調皮的孩子般漂亮,清澈,卻有著容納萬象的溫和。從一開始吸引縵華的,就是他坦率又深邃的眼神,那是能夠跨越黑暗深淵的眼神。
透過他的雙眼,她確信自己看到一個古老而又年輕的靈魂。心中充滿溫暖,同時,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蘇醒,煥發生機。她和長生相遇至今。對這個人常見常新,時時有“又了解得多一點點”的驚喜和雀躍!以及,由衷的信服。
日色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在她眼中。長生比眼前的陽光更耀眼,溫暖,比漫山遍野的清風更宜人。
—4—
很冷的夜晚,起了大霧。鑽進睡袋。聽得到呼嘯風聲,看不見遼闊星空。縵華在夜裏被凍醒,難以入眠。聽見隔床有動靜,低聲問長生,喂,你也睡不著呀?
長生笑出來,你覺不覺得,你這樣的語氣特別像個搭訕的?
縵華側身望去,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夜色掩飾了縵華臉上泛起的紅暈,她說,怎麼著?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陪聊一下吧!
長生懶懶地說,先說好,聊五分鍾還是十分鍾。按分鍾計費。
縵華悶笑,你當你中國移動啊!辦個年卡吧!昨天的飯錢不用給我了,先辦個十年的,我是VIP,不限時。
長生笑了一陣後,說,其實回到拉薩以後,我已不再失眠,回到雪域故鄉,感覺像重新投生在這人世間,藏人血液重新在我身體裏湧動,我有一種落葉歸根的感覺。來到阿裏之後,這種感覺更鮮明強烈,好像靈魂生長,重生。夜裏醒過來,看見廣袤原野,看到雪山聳峙依然如故,看到天空和湖麵星光點點,風還是那麼冷冽強勁,真令人高興!這一切,應該是和往昔一樣,亙古不變的。這樣,我也會有種從未離開的感覺。我知道,自己是索南次仁。我還來得及,找回真我。
縵華說,次仁,可否告訴我,你是幾時非常堅定地知道自己會回來的?長生笑道,小朋友又想聽睡前故事了,是吧。縵華笑道,是啊!講嘛。長生說,好。我會慢慢講給你聽。他說,波拉的過世對我和尹蓮的影響非常大。對我而言,這件事直接讓我質疑我一直以來所做的事情有何價值和意義,那是第一次,我開始從無謂的忙碌中抬起頭來,正視生死和無常。縵華默然,尹守國對長生的意義,自不待言。
尹守國的身體日漸衰弱,他年事已高,長生不是沒有預感,隻是沒有料到那一天來得這樣措手不及。那時他以為,做好尹凱旋未盡的事,就足以讓尹守國老懷安慰。是故,尹守國住院的時候,他還不時出差忙碌。獲知尹守國病危的消息時,他人在香港,和客戶在一起。他急急訂了機票回京,趕到醫院,尹守國已被再次送入手術室搶救。
醫院給他的印象是那樣不好,那樣淒惶無力,走廊還是那樣慘淡狹長,空氣裏滿是辛辣藥水的氣味,生離死別的氣味,身邊人忙忙碌碌,來來去去,嘴唇張合,說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