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肆(3 / 3)

見他不接這話頭,她也就不再多言了。

—4—

冬天,一開門,寒冷的夜幕就將人包圍。屋子裏供了暖,熱氣騰騰地蒸上來。長生煮著茶,範麗傑倚枕斜靠在寧式架子床上,床下放著藕荷色的繡花鞋,她看著他,又看著窗外的梅影,笑說,這屋裏真熱,其實,我倒希望這裏有盆炭火,新雪微寒,我們可以就著微紅的炭火,吃著栗子和地瓜,喝著熱茶,數著窗前的梅影,比比誰記的梅花詩多。

她神色溫柔,語氣中帶了一絲絲向往和惆悵,我還記得,我小時候,住的也是這樣的院落,冬天時一枝臘梅花靜靜探到窗欞外。我還記得那樣的詩,“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見長生不掩詫異地看著她,範麗傑笑道,是了,我沒跟你說過,我是十歲左右去的香港。文革之前我家人帶著我走的,所以我記憶裏留下的,都還是古舊的東西。後來到了香港,從底層做起,也是好運氣,遇到貴人多,自己又肯落力學,才成了你今天看到的樣子。

長生見她熱得臉上泛紅,起身倒了杯茶給她,端看著她,心裏不是不欽敬的,她雖然說得輕鬆,但半世甘苦辛勞,又豈是一句好運氣可以輕輕帶過的。

唯有人後真真正正吃過苦頭,人前才可以雲淡風輕,談笑如漁樵閑話。

範麗傑拉他坐下,著意地看著他,忽而笑道,“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我要的,也就是和你這樣安安靜靜地待在一起了。

長生心裏不是沒有一絲觸動的,至少這樣靜好的感覺,兩不相擾的生活狀態,不是他所抗拒的。

又坐了一會兒,範麗傑說,我困了,先睡一會,那些文件勞你去處理吧。

長生說,好。替她移過枕頭,看她睡下,起身要走,範麗傑拉住他的手夢囈似的說,一到你這兒就犯懶犯困,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給我下了迷藥。

他笑了笑,說,先睡吧,我處理好之後給你看。

遵照彼此的協議,長生依舊將主要精力放在地產上。投資這一塊,由範麗傑來接手操盤,沒有多少人知道她是承天幕後的主持人之一。範麗傑擁有自己的證券公司,手下的股票經紀人都是她一手帶出的精兵強將,比謝江南當初假手外人更為便利穩妥。

小富由儉,大富由天。她如何去運作,獲利多少,長生無心計較。他全心投入,一心讓承天起死回生。

自幼,尹守國便教導他,做事既不能盲目衝動,成為犧牲者,也不能畏首畏尾,輕易妥協放棄,要找到萬全之策,在任何情況下都立於不敗之地,當然也不能太過斤斤計較。他始終牢記教誨。承天在金融市場的慘痛教訓,讓他比之前更謹慎,低調。

承天回歸正軌,長生越發少地拋頭露麵,最根本的是,對生意失去了最初的激情。對這遊戲喪失興致。不過三十五歲的年紀,已不時有了歸隱的念頭。

他一度以為,會這樣慢慢地,持續地走下去,以一種慣性的力量。

可一生太短又太長,總有一些料想不到的事來打破慣常。

—5—

這晚他打開郵箱,處理郵件,眾多郵件中,一眼瞥過有一封是Sam發來的,那個時候不知為何心頭一緊,急忙打開,是以Sam的家人名義發來的郵件,告知他,他們是在處理Sam的遺物時,發現Sam與他有長期的郵件往來,因此告知他,Sam昨日淩晨去世。警方介入調查,消息暫時是封鎖的,大約現在媒體已經開始有報道。萬一有媒體要采訪的話,請他務必推卻。附件裏,是Sam寫給他的一封未發出的信和他唱的一首歌。

來不及打開那封信,長生急忙搜索關於Sam的消息,果然,媒體已有消息,說他昨天淩晨自酒店頂層墜亡。死因仍在調查,但大多數媒體懷疑,是與他長期以來的抑鬱症有關。

不管身後如何喧囂、慘淡,眾人如何追憶、評價,照片上的Sam依舊笑得眉目有光,是不解人世愁苦的翩翩少年,是那樣絕代風華魅惑眾生。

長生突然就笑了出來,他這個樣子騙了多少人啊!

得知Sam死訊,長生一滴淚都無。他隻是陡然覺得,身邊的聲音都消失了,色彩從眼前消失。那個刹那,極短的幾分鍾,他確定自己看不到任何東西,是聾了,是盲了。

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範麗傑半夜醒來,發現身邊沒人,以為長生還在加班,走過來一看,長生坐在那裏,叫他,他也不應。範麗傑正要打趣他工作投入,一眼瞥見他麵如死灰,已是吃驚,再看到打開的網頁,更是驚出一身冷汗。

她那樣鎮定的人,駭得聲音都變了,失聲叫道,怎麼會這樣!這不是真的!

長生恍若未聞,似是失了魂。範麗傑去握他的手,觸手冰涼。

將長生扶到床上,範麗傑即刻打電話給秘書,幫我訂後天回香港的機票。一麵對長生說,長生,我先回去,Sam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她說著,紅了眼眶,難以置信的驚痛神色,喃喃道,他怎麼會走了這一步?

長生麻木地看著她,似乎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他腦袋嗡嗡的,隻是翻來覆去地想,是啊!怎麼會?他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接連一周,各大網站娛樂版的專題都是關於Sam,輪番轟炸,黑底白字的標題,觸目驚心。整個網絡上舉國哀悼,聲勢堪比領導人過世。這番哀榮,在長生,是另一種深不見底、不可言說的淒涼。

娛記們手眼通天,將Sam的前生後事一一挖掘出土。無數人站出來表態,與這個人相交甚深,引為知己,亦有無數人隱在幕後以知情人的方式道出這個人的恩怨、情史。真正與他關係甚深的尹長生,隻能隔世相望,緘口不言。

他們的事,從來就斷鴻聲遠,如雪泥鴻爪。就算日後被人查知,亦不過徒惹唏噓而已。當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經年失訊,生離等同死別。何況他是真的離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