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是人生的一部分,這道理她早已知曉。哪怕這個人,是如斯銘心刻骨,此生都不能忘記,但她亦必深埋心底,絕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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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看似走得幹脆,暗中卻不乏深謀遠慮,苦心安排。
那晚臨去之前,長生托付尹蓮,姑姑,我走以後,我在承天的所有股份全部轉到你或是惜言的名下,這由你來決定。楊律師會在我走之前幫我們辦好相關法律手續。還有一件事,我要把其中的一部分股份轉給趙星野。星野外表像流氓,內心是好人,比我單純正直得多。我有愧於他。如果我直接跟他說,他肯定會拒絕。這件事情,就請姑姑你來處理了。我相信,由你出麵會更好些。
尹蓮說,你放心,我都會辦妥的。
至於集團的事,長生所作的第一個特別安排,是通過董事會同意,成立了一個基金。將承天集團每個地產項目一部分的收入固定撥歸一個永久基金,基金每年的受惠名單,由尹家的繼承人擬定。作為獎勵機製,被提名,對承天有貢獻和幫助的人,除卻自身本年度的收入,可以領取基金的利息,分到一部分現款獎金。
這樣安排,首先是考慮到謝江南不能再直接管理公司,而尹蓮是一介女流,多年不曾直接從商的緣故。這筆數目不菲的獎金,對集團內部的行政要員,可以起到一定程度上的激勵和控製作用。人才不生二意,全心效力,集團才能運行穩定,良性發展。再來,要被提名成為基金當年的受益人,相關人等無形中會互相製衡與監管。如果這個方法運用得當,他日謝惜言長大成人,隻要資質不算太差,即便年輕資曆淺薄,也可借由管理機製的優勢,來學習經驗,穩固自身地位。
第二個安排是,長生以尹蓮的名義成立了一個私募基金會——“蓮花基金會”,一力幫助因為各種原因失去父母的孤兒,持續關注他們的成長。在各種災難後失去父母的孩子總是惹人憐惜、關注。好多人善心一動就去領養孤兒,事後相處卻難以善了。
以長生的自身經曆看來,一個孩子接受新的親情關係,融入全新的環境會存在種種意想不到的問題。因著心中欠缺,僅僅給予物質上的保障是定然不夠的。人的孤獨感與生俱來。心理輔建不可或缺,不可間斷。這在大多數中國人看來,反而是無足輕重的。他們並不曾習慣,誠實麵對,妥善解決內心的問題。習慣將之付諸時間洪流,大浪淘沙,自生自滅。
每個人,都有命定的走向,必然的經曆。他不可能掌控,幹涉別人的命運。生命有種種不可理喻,不可測知的暗礁。他所能做的,是竭力完善他們的心靈,讓他們即使心存疑慮,仍能相信愛的真實和廣大。即使那飄搖不定,遙不可知的將來,麵對變故和真相時,那些孩子亦不會太過驚慌無措,覺得再次被世界欺騙和遺棄。
原宥人世的不善和艱險。在他們的心裏種下善根,猶如尹蓮在他心裏種下善根一樣。任此後人世風波擺蕩,折墮不安,也不能使其泯滅。
他至今認為,接納和信賴,是人與人之間至為貴重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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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快要喝完,爐子裏的火也漸漸弱下去。長生彎腰拿起火鉗往爐子裏添牛糞,映著那微紅火光,他眼中似有星芒飛濺,融化寒冷。
縵華聽到謝江南對長生說範麗傑的不是,怒道,他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還要在你和範麗傑之間挑撥離間,難道你為他,為承天所作的付出還不夠多嗎?我覺得這麼多人裏麵,每個人的所作所為都情有可原,惟獨他最自私,可惡!
長生笑道,一來,我相信,謝江南想不到我會決定離開。往好處想,他是在提醒我,告訴我,我所不知道的事實而已。往壞處想,他這麼做,隻不過想讓我沒那麼有成就感罷了。二來不是每個人都有責任豁達大度。
他說,縵華,你記不記得?瑪旁雍措旁邊有一個鬼湖,藏語叫“拉昂措”,意為“有毒的黑湖”。瑪旁雍措是淡水湖,拉昂措是鹹水湖。瑪旁雍措風平浪靜,拉昂措卻時時激流暗湧。兩個湖明明是相通的,差異卻如此之大。人和人何嚐不是如此?何必強求?
晚風中遙對神山,月色中敞開心懷,前事早已看淡看化。紅塵播遷,誰人能沒有一點心魔,一點點無心錯?
掩藏在漫長人生中,誰能幸運到沒有一絲憾恨,畢生不須領嚐得不到、已失去的辛酸滋味?
愛恨癡纏,名利枷鎖,這人世得失勞心數算。到頭來,須勘破,皆是鏡花水月幻夢一場。
一笑而過。毋須計較誰對誰錯,誰負誰多。
雖知長生言之成理,縵華仍是氣悶,搶過他手中的酒喝了一口,擺擺手,豪氣地說,算了,你都不計較了,我還計較什麼?
長生笑道,你那麼憤憤不平做什麼?
縵華被他看得臉紅,也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她覺得連耳朵都在燒,忍不住嬌嗔,你盯著我看什麼嘛!我說得不對嗎?
長生說,對!不過,我隻是做了我應該做和可以做的事。其他的事就交給老天吧。
喝完最後一口酒,長生站起來說,早點睡吧。養足精神,明天一大早我們就要出發。轉山會比你想象中辛苦得多,你要有心理準備。
在那幽弱的廊燈下,長生長身玉立,依稀是她初識他時的神情姿態,縵華心裏忽然不安,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劃過,她怕長生像倉央嘉措一樣遁去,忍不住說,次仁,你可有想過,轉過岡仁波齊之後,我們要去哪裏?
長生轉過身來,注視著縵華。那消融冰雪的溫柔眼神,若隱若現的淡淡笑意,令她全身溫暖。
他說,放心,去哪裏,我都不會丟下你。
縵華微笑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