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商們發了財,盡興享受,自然先是興建莊園。天津有名的水西村,為清代天津鹽商巨富查日乾、查為仁父子所建。査家祖籍安徽,後其祖上移居浙江海寧,販鹽致富。明王朝建都北京後,海寧查家的鹽務拓展至京津一帶,並在商務與仕途上兼有發展,成為京城豪富,顯赫一時。
天津水西村占地數百畝,園內樓宇亭台,錯落有致,假山流水,花圃草地,樹木成蔭,儼然一座宮廷花園。查姓家庭住在水西村裏,自然享盡榮華富貴。到底他們還信仰儒家學說,有了財勢,附庸風雅,為本地名士提供一個安心創作藝術的環境,類若現在的創作基地,而且還養著許多民間藝人,為他們解除溫飽之憂,專心從事藝術創作。據老輩人對我們說,天津的刻磚藝術能夠發展成熟,水西村功不可沒。水西村裏就養著一批刻磚藝人,以裝飾園林為業,為水西村主人刻磚雕花,如此多少年在水西村裏勞作,後來成就了不少的刻磚名家。
水西村還是天津書畫家雲集的地方,類如後來的畫院。水西村主人以禮相待,供給膳飲,提供文房四寶,請畫家們專心創作,而且收購名家作品,收為珍藏。新中國成立後,水西村主人將祖上珍藏獻給國家,成為藝術館的珍品。
水西村不僅對天津書畫界的發展作出貢獻,還為天津餐飲業留下珍貴財富。水西村主人每天宴請賓客,如此就創造了許多名饌,現在的天津菜係,許多名菜就是當年水西村的菜品。
天津鹽商發了財,到底沒忘奉獻社會。天津鹽商發了財沒有移居國外,沒有買官,沒有橫行鄉裏,反而教育後輩讀書做人。天津查家的後輩,一些人成了著名作家、政治家,上世紀五十年代,查良錚(穆旦)先生在南開大學任教,我還有幸前去拜訪,雖然隻有一麵之緣,但留下的深刻印象,至今不忘。
查先生留給我的印象,就是一位大詩人、大學者,一點兒也不似現在“款爺”的後輩那樣,看著就是一宗社會公害。
小雜鋪,相當於今天的便利店,但比如今的便利店便利多了,生意可以做得極小,一分錢的生意也做。一分錢生意能有多少利潤呀?反正不賠錢。賠錢,誰還開小雜鋪呀?
小雜鋪的兩大特點:一是小,二是雜。
小,小到店鋪進不去人,買東西要站在臨街的窗外,掌櫃從窗裏把東西送出來,再把錢收進去,就算做成了一次生意。大的小雜鋪,最大,也就是二十幾平米,店鋪裏除了貨架,各種缸缸罐罐,也沒有多大的地方,但總還可以進去人,下雨天不至於讓買東西的人站在雨裏。
小雜鋪的“小”,最明顯的特點,不雇傭工人,絕對夫妻店。兒女大了,早晨忙的時候出來幫忙,平時生意就老夫妻照顧了。
清末時期的雜貨鋪
小雜鋪夫妻店,既是店鋪,又是住房。門外放一個煤球爐子,女掌櫃在門外燒飯,到了吃飯時間,老掌櫃端隻大碗坐在店鋪裏呼嚕呼嚕地喝粥,夏天屋裏太熱,就蹲在門外啃大餅子,日子實在清苦。
小雜鋪的“雜”,日常東西都賣,油鹽醬醋、手紙肥皂,一切生活必需的日用雜貨,應有盡有。
小雜鋪小,小到一分錢的生意也做。一包火柴、一根蠟燭、一根針、幾條線、一個紐扣兒,一切日常離不開的生活用品,都在經營範圍之內。附近居民生活中一時有什麼需要,不必過馬路,就在離家最近的地方,出門就是小雜鋪,東西雖然比整買要貴些,但一分錢,先圖個方便。
一般家庭,買醬油、醋,都是買一瓶,買鹽,也是買一包。但窮苦人家,每天要等當家人回來,拿回當天賺的錢,晚上才開始買東西。天津人說沒有隔夜的糧,就是這類人家。
晚上當家人回來了,路上捎回幾條魚,收拾幹淨,熬魚的輔料不齊,吩咐孩子去小雜鋪買二分錢的熬魚料,孩子端著一隻大碗,到小雜鋪。“買二分錢熬魚料。”掌櫃接過碗,揭開醬油缸蓋,用提子提些醬油,再提點醋,滴些麵醬、糖色、腐乳——齊了。有些淘氣的孩子還和掌櫃爭:“多給點兒麵醬。”掌櫃也好說話,再放些麵醬,也算是滿意服務了。
清末時期天津東浮橋上的雜貨鋪
清末民初繁榮的天津商業街,賣各種日用品的雜貨鋪星羅棋布
天津老城區,每條胡同裏都有小雜鋪。居民區裏,小雜鋪的名聲都不太好,小雜鋪生意小,利潤極低,賺錢的手段就是摻水。從外麵進貨的醬油、醋,都兌水,酒也兌水。不摻假,就賺不到錢。過去住在城裏,常聽老奶奶們將胡同裏的小雜鋪叫“西藥房”。其實小雜鋪不賣西藥,說是西藥房,是指小雜鋪的吝嗇,賣東西和賣藥片一樣,太黑了。
小雜鋪經營得好,生意越做越紅火,貨物品種一天天多起來。最大的小雜鋪,有經營蔬菜的,每天早晨,種菜的農民挑著擔子把青菜送來。小雜鋪零售,再大的小雜鋪也不進時鮮青菜,頂多也就是預備些蔥蒜之類,再到賣土豆,已經類若燕莎了,老掌櫃就是董事長了。
新中國成立後,小雜鋪經過幾次改造,大多數都關門收事了。經營小雜鋪的老夫老妻們都分配了新的工作,有的去了菜市場,有的去了副食店,有的進了工廠,做了會計。能力強的,提拔當了領導,工資和大家一樣,每月四十幾元,比起他們舊日苦苦經營小雜鋪,生活穩定多了。唯一的遺憾,他們中的一些人,被定為小業主,不能享受工人待遇。過去工人文化宮,持工會會員證,電影票三角,持學生證,電影票二角五分,小業主沒有工會會員證,電影票三角五分。五分錢沒什麼了不起,麵子不光彩,剝削階級,曾經壓迫過勞動人民,魚肉人民,騎在勞動人民脖子上作威作福,罪惡了。
沒有小雜鋪的日子,有時就感到一點兒小小的不方便。一次,舊衣服的子母扣壞了,去了好幾家商店都買不到,若是在小雜鋪時代,捏一分錢,出門就買回來了,如今要想找一隻子母扣,難了。打的,轉了好幾個地方,人家都說,別用那玩意兒了,換個拉鏈兒吧。
如今是超市和便利店時代,便利店再便利,也不如小雜鋪便利。用句現在詞語,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買不到的.這就是小雜鋪的經營理念。
南紙局,早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就不複存在了。
南紙,天津人稱為宣紙。在老天津,宣紙有許多用處,最重要的用處,自然是寫字作畫。國畫,要畫在宣紙上,書法也要寫在宣紙上,學生有“大仿”課,也得使用宣紙,自然是最低檔次的宣紙了。此外,天津人生活中也使用宣紙。老城廂住房,窗子,上半部分是玻璃,下半部分是窗根,窗棋上糊的就是宣紙,還有活動軸,天熱時卷起來,夜裏放下,很保溫。再一種特殊的用途,賣鯉魚。將鯉魚從水裏打上來,用一張宣紙包好,可以活幾個小時。探親訪友,送一條大鯉魚,不能提著活魚去人家,就得用宣紙將鯉魚包好,送到親友家裏,將鯉魚從宣紙裏取岀來,放進水盆,立即歡實地遊起來,一點兒沒有路上受委屈的神態。
南紙局生意很火,天津老城廂南紙局多在鼓樓南大街上。鼓樓南大街,靠西一側,毗鄰幾家南紙局,兩層木房,樓上雕花隔扇門,從來不開,更從來不見有人站在走廊上,木欄杆厚厚一層土,似是樓裏沒有人家;樓下紙局,也是門可羅雀,沒有一般商家的火爆景象。來這裏購物的,自然全是儒生雅士,岀來進去也是夫子神態。
筆者幼時,常常去南紙局買東西,南紙局不光賣宣紙,文房四寶皆在經營範圍之內。那時候我可沒少買毛筆,用得最得手的,是戴月軒秘製七紫三羊,每月一定一支。寫的字不多,從來也沒有寫好,總是怪毛筆不好用。母親知道我的壞毛病,寫字隻讓我使用哥哥用過的毛筆,老師畫了“叉”,拿回家來,強詞奪理,毛筆不好用,母親特許,買一支新毛筆。跑到南紙局,隻買戴月軒七紫三羊。買回來,沒幾天,也沒見任何長進,筆咬禿了,再去磨母親。好在母親脾氣好,寵愛幾近溺愛,小學幾年不知道買了多少毛筆,若是留下一支到現在,珍品了。現在和書畫家接觸,許多名家都不知道什麼是戴月軒。
據老輩人說,早年間,南紙局還刻書,自然是木版書。舊說,有了錢,刻部稿,相當於現在的自費出書。好在那時候刻稿不用書號,無論是刻自己的稿,還是刻經,隻要你出錢,南紙局就全包下來了。舊時候,不光是老天津衛,大江南北許多地方,讀書人為了宏揚儒學,掏錢刻儒家經典贈送學子的事情是時有發生的。老天津鼎鼎大名的文美齋,原來就是一家南紙局,後來生意做大了,刻書出版,在北方一帶極有影響。前幾年,北京拍賣文美齋刻印的信箋,一冊美術信箋,居然拍賣到數十萬元。文美齋後人是我家的親戚,得知北京的拍賣消息,我對老文美齋家的後人說:“你們家那點老存貨,若是保留到今天,一片別墅早買下了。”老文美齋後人極是後悔地對我說:“不是全當手紙用了嗎!”
南紙局還做一些生意,賣扇骨、扇麵。我幼時曾隨先人去南紙局“坐”過,南紙局裏幹淨、肅雅,一進門,一股老木器味道,讓人感到時光似是倒流了一百年。顧客進門之後,夥計並不問買什麼東西,先讓座,隨後送過一盅茶,先生再過來和你說話,自然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有名的“今天天氣哈哈哈”,就是這類對話的重要內容。說過“今天天氣哈哈哈”,夥計捧來一個木匣,極是知心地對顧客說:“某某爺,您過過眼,這是剛剛從南方過來的幾件扇骨,沒敢往外露,隻給您老留著呢,有中意的,您挑幾件,剩下的,再往外擺。”絕對讓人感到掌櫃對你的特殊敬重。
扇骨的刻工,粗細不一。一般市民,扇子隻用來扇風,不敢使用刻工太精細的扇骨,怕顯富。一些玩扇子的閑人,對扇骨要求極苛刻。我看見過一位閑人,愛聽說書,進入書場,自然坐在最佳位置,這時,這位閑人便取出幾把名扇,一字排開擺在茶幾上,打開一把,扇幾下,合上,再打開另一把,再扇幾下,玩兒的是個派頭兒。
一般讀書人使用的扇骨,多喜竹梅之類的雅物。我看見過雕刻山水人物的扇骨,真有什麼“西湖十景”、“水滸一百單八將”之類的扇骨。那些,就是南紙局賺大錢的貨色了。
進入機器製紙時代,南紙局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了。除了老學究、老先生之外,使用宣紙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南紙局生意衰微,改弦易轍,重新修理門麵,改賣文具。沒幾年時間,天津幾家大南紙局都改成文具店了。南紙局改文具店,隻裝修門麵,外麵牆壁上某某南紙局幾個大字依然赫赫在目,直到筆者上小學,去文具店買鉛筆、學生練習本,還看見文具店外麵掛著南紙局的招牌。店鋪裏麵的布置裝修已經麵目全非了,擺在店裏迎接顧客的八仙桌沒有了,顧客進門,夥計也不迎接了,都是小學生,自然不必敬茶,和小學生也不必說“今天天氣哈哈哈”了。你買什麼,他賣什麼,一句客氣話也不說,生意做得十分利落。
寶和軒水鋪坐落在北馬路外側,屬於城外地界,但寶和軒水鋪和城裏人的關係太密切,從生活歸屬上應該劃到老城廂區域內。
老天津水鋪,是供應自來水的小店鋪,:舊日自來水沒有接入居民家中,每一條胡同設一個水龍頭,居民用水,自己去“打”。到月底,自來水公司挨家收水費,水費說是按使用多少收費,其實就是大平均,自來水公司隻問一家幾口人,按人頭收費,居民也沒有糾紛。
經營水鋪,單獨設立一個自來水管兒,再雇傭工人往各家送水,這就不隻是水價了,一筲水的價錢遠超過平均水價。送水工人有送水車,裝滿一車水,水筲分大筲小筲,居民家中有水缸,每天早晨送水工人送水,挑滿一缸水,足夠—家人用一天。
海河水用水泵抽上來,水龍頭每天開兩次
水鋪不光送水,主要生意是賣開水。天津人早晨不點爐火,早晨使用開水,就去水鋪“打”。一般就是提著一隻水壺,打一壺水,一家人洗漱、喝茶,也就夠用了。最早,水鋪還有一種服務,代衝雞蛋花。買水的人帶著一隻雞蛋,拿著大碗,到水鋪,水鋪夥計將雞蛋打好,提著水勺高髙地衝下來,立即就是一碗雞蛋花,表示絕對是滾燙的開水。
寶和軒水鋪,莫說在老城廂,就是在全天津衛,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字號了。和一般小水鋪不同,寶和軒水鋪有一塊大招牌,上麵三個顏體大字“寶和軒”,看著甚是莊重。寶和軒水鋪門外,停著四輛大水車,早晨四輛水車拉出去,中午時分四輛水車回來,午飯後四個送水的壯青年倚著寶和軒門外老樹根打盹兒,顯得極是氣派。寶和軒水鋪更經營著一個大書場,我小時候進去過,裏麵非常豁亮,相當於小學校的小禮堂,正麵有一個說書人的高台,相當於教室裏老師的講台,下麵一排矮桌、一排長板凳,可以坐下上百人。在這裏說書的都是天津最有名的說書藝人,陳士和先生的“聊齋”,就是在寶和軒說出名的。寶和軒書場外麵立著大招牌,寫著今天說書的內容,都是成本的“大書”,從“水滸”到“三國”,還有各種各樣的俠義演義。寶和軒書場絕對高雅娛樂,從來不說不入流的東西,由此才在老城廂享有盛譽。
來寶和軒水鋪聽書,不必買票,進門自己找個座位,體麵的爺們兒要一壺茶,賣茶的收入歸寶和軒,說書藝人每說一段書斂一次錢。來寶和軒水鋪聽書的聽眾,都是規矩人,聽書不給錢,類若現在看帖不回帖的無賴,是沒有的。當然,小孩兒聽書是不收錢的。斂錢的徒弟走到小孩兒麵前,就把收錢的盤子舉起來了。反正小孩兒也聽不出門道,也不搗亂,收小孩兒的錢,生意道上不規矩了。
舊時的水鋪
寶和軒的盛名,還和一段荒誕的傳說連在了一起。
說是老年間,寶和軒一位名叫張四連的夥計,一天下午正倚著門外老樹根打盹兒,忽然走過一個人來,向張四連問道:“這位是張四連老爺嗎?”張四連嚇了一跳,從生下來就沒人稱他是老爺,便堵氣回答:“我是張四連又怎麼樣?”誰料那個人更向張四連行了一個大禮,隨後對張四連說:“在下想向老爺借點銀子。”張四連一聽就火了,衝著那個不速之客罵道:“你拿我找樂兒呀?我窮得靠挑水謀生,哪裏有銀子借給你?”
隻是那個不速之客還是向張四連說:“老爺不知,老爺有一處深宅大院,那裏麵存著老爺一筆錢,說是要有老爺的話,才肯借給我的。”
張四連自然不信,那人就向張四連說起了事情的緣由。
原來,這位不速之客是一個落魄書生,晚上無處安身,一天,書生看見有一處大宅院,信步走進去,也沒人阻攔,糊裏糊塗就倚著院牆睡著了。睡夢中就聽見從上房傳出來撥打算盤的聲音,書生走過去扒著窗台一看,裏麵幾個老先生正在算賬,桌上放著許多銀子,書生窮得沒法兒,貿然闖進屋去,要向先生們借點銀子。算賬的先生對書生說:“這銀子不是我們的,我們為張四連老爺管理錢財,你找張四連老爺說去吧。有他的話,你想用多少,我們就給你多少。”可是張四連老爺在哪兒呢?算賬的先生說:“他每天下午坐在寶和軒水鋪門外老樹根上打盹兒,我們已經等他好多年了。”
如此,這位不速之客就找到寶和軒來了。張四連將信將疑跟著這位不速之客來到一處大宅院,夜裏果然傳來打算盤的聲音,不速之客領著張四連破門而入,幾個打算盤的先生立即站起來行禮迎接:“老爺,您可來了,我們替您已經管賬多年了。您別老坐在寶和軒水鋪門外打盹兒了,這裏的錢財您收下吧。”
就這麼著,張四連發財了。
你道荒唐不荒唐?
19世紀末開始供應自來水,圖為自來水公司正在鋪設給水管道
如今年齡在七十歲以上的老天津人,大多和當鋪打過交道。
當鋪,舊日人們一時缺錢,又沒有地方去借,隻得將一些東西拿到當鋪去做抵押,當得幾個錢,解決燃眉之急,等到有了錢,再將東西贖回,自然要加利息。當鋪,實質就是放高利貸。
抗日戰爭時期,天津淪陷,郵局、學校,幾個月不發工資,靠工資過日子的人家,常常要跑當鋪。魯迅先生對於當鋪很是熟悉,為父親醫病,魯迅先生少年時沒少跑過當鋪。
當鋪,門禁森嚴,雖然沒有武裝門衛,但鋪子裏麵都有彪形大漢“瞭高”,注意進出市民,遇有糾紛便過來製止,其實就是拉偏手,永遠是窮苦市民吃虧。
在《呐喊》的自序中,魯迅先生曾經寫道:
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於質鋪和藥店裏,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櫃台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櫃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裏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櫃台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
魯迅先生曾經去過的當鋪,如今還保留在紹興城裏,原名叫“悟濟當”。當鋪的櫃台高二米,魯迅當時十三歲,一米多高的身子,櫃台差不多就高出身高一倍了。去當鋪典押東西,正如魯迅寫的那樣,雙手高高將東西舉上去,窗裏的先生接過去,左看右看,百般挑剔,看著不值錢,信手扔出來,惡聲惡氣地說一聲:“不要。”任你怎樣央求,他再不理睬你了。
坐在高高櫃台裏麵的夥計,紹興人稱為是“朝奉先生”。天津人如何稱呼,不得而知,反正隻記得一個個凶神惡煞,臉子實在不好看,後來人們說的那種“臉難看,話難聽,事難辦”,可能就是繼承當年當鋪的職業作風了。
淪陷時期,我也去過當鋪,隻記得當鋪裏陰暗沉悶,無論是來當當的窮苦人,還是當鋪裏的“先生”,一個個都愁眉苦臉,活似個閻王殿。當東西的人將東西舉著手送上去,就是留下了,也是老大的不願意,也聽不清他們喊的是什麼,一會兒當票扔出來,上麵胡亂畫著看不清的字,好好的皮袍,就和侯寶林說的相聲那樣,寫的都是“光板無毛,破洞幾處”,反正就是一文不值。正如魯迅先生寫的那樣,“在侮蔑裏接了錢”,得不到一點兒同情。那時候我雖然不懂世事,但心裏也是想,不全是日本占領帶來的苦難嗎?如果不是淪陷,誰會進當鋪呀!
當鋪,實質上就是放高利貸。當鋪的利息極高。據史料記載,浙江湖州府典當“息錢”,舊分三等,一兩以下者每月一分五厘,一兩以上者每月二分,二兩以下者每月三分。利息按月計算,超過幾天的也按一個月取息,而且到一定時期不能取贖,立即就成了“死當”,質品由當鋪沒收。一分五的利息,太可怕了。你今天當得十元錢,到你贖當時,就得還給他十一元五角,而且按月按日計息,過了不贖,當票“死”了凍西被當鋪沒收,你再給他多少錢,也贖不回來了。
當鋪沒收的舊衣物,在天津,就轉到估衣街去賣。小時候看見過估衣街賣估衣的情景,真有好東西,那時候就想,這樣好的東西怎麼拿到這裏來賣呢?原來都是“死”在當鋪裏的衣服。所以,開當鋪實在是一樁發財的生意,山西人在天津開當鋪,沒幾年時間發了財,絕對是合乎情理的事。
自然,天下什麼能人都有,也有“吃”當鋪的。鄧友梅先生的小說《尋找畫兒韓》,寫的就是天津一位“吃”當鋪的高手。一個人將一幅假畫拿到當鋪質押了一個好價錢,當鋪發現上了當,請出高人研究對策,高人出招,再弄出一幅假畫,當眾燒掉,引得那個當假畫的人來贖畫,這樣放出去的錢,就找回來了。
果然這一招真靈,開當鋪的請來各界賢達,告訴大家自己上了一個大當,一幅假畫,當真畫當了個大價錢,一怒之下,當眾把假畫燒了。果然沒過幾天,當畫的人贖畫來了,拿出一大筆錢,要他那幅畫,他以為當鋪燒了他的畫,這次要索賠一大筆錢了。
沒想到,當鋪立即取出假畫。爺,您那幅畫在這兒了,快贖走吧。
如此,當鋪掌櫃把錢收回來,沒讓當假畫的人占去便宜。
天下萬物,一物“降”一物,能人上麵有能人,誰也別想把人耍。
如今年齡在七十歲以下的人,是沒有看見過舊時天津妓院的。
新中國成立前,我在中學讀書,每天下午放學,家裏本來給了乘電車的零錢,但為節省車錢看電影,許多時候就步行回家。
從學校回家,走大馬路,路遠。跟著熟路的同學一起走,最近的路,要通過一條窄胡同,地名叫趙家窯,天津有名的妓院。
趙家窯那條窄胡同,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胡同窄到隻能對麵走兩個人,一個一個門洞外麵,倚門站立的妓女,人站在門檻上,胳膊伸出來,手搭在對麵牆上,故意攔阻過路的男人,當然,看見學生模樣的少年,她們胳膊一揚,就讓學生們過去了,有同學淘氣,衝妓女扮鬼臉,妓女就罵“倒黴孩子”,往淘氣孩子背後吐瓜子皮兒。
天津南市垂楊村是下等妓院區
20世紀30年代,北平中央公園裏的日本妓女
學生們穿過趙家窯的時候,正是嫖客開始湧現的時候。妓女們都站出來,每人手裏捧一把瓜子,每人嘴裏叼一支煙,不停地說:“進來坐會兒,進來坐會兒。”我真看見過一個妓女伸手抓過去一個男人的帽子,那個光頭男人向妓女要帽子,妓女不給,兩個人對罵。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光頭男子一定是嫖客,否則妓女也不敢抓他的帽子。
在我的印象中,趙家窯的妓女個個奇醜無比,也沒有什麼時髦衣服,絕對不像後來電影中表演的那樣,個個花容月貌,穿得花枝招展。真那樣,早把嫖客嚇跑了。要知道來趙家窯的嫖客,都是底層社會成員,後來在工廠改造,遇到過昔日的嫖客,他們對我說,當年他們逛妓院,也是窮得很,賣一天苦力,算下工錢,逛一趟妓院,老婆孩子就不管了,若不,怎麼就是倒黴蛋呢!
逛妓院,並不一定過夜,天津人叫打茶圍。幾個不規矩的男人,下工後聚在一起,到妓院來“找樂兒”,就是消磨時間;去戲院看戲,票價太貴,又沒有別的正常娛樂,於是就打茶圍來了。每人也就是花幾角錢,妓女唱一段,幾個男人起起哄,從妓女們那兒找點兒便宜,樂一陣子,回家。
比趙家窯高檔一點兒的妓院,侯家後。有人說那是因我們侯家大院得名的地方,其實和侯家大院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們家老院也不會建在那樣的地方。但就是侯家後,也算不得是什麼高級紅燈區,隻是有個院子,妓院裏也幹淨,嫖客多是生意人。生意人去妓院,有時候就是一種公關行為,那時候沒有茶社,沒有咖啡屋,生意人接觸,也得有個地方,最恰當的地方也許就是妓院了,自然不能是趙家窯那樣的下等妓院,侯家後一類的中等妓院為商人們提供了接觸的場合。
三條石大街,在河北關外,是天津舊時機器作坊的集中地。在三條石大街耍手藝的技術工人,多是河北省一帶來天津做學徒的農民,這些手藝人在三條石大街工作,出師之後,也有一定工薪。正是這樣的環境,三條石大街附近出現了一個下等妓院林立的“落馬湖”。在舊時天津,落馬湖臭名昭著,嫖客多是三條石大街裏的手藝人。落馬湖成了三條石大街的一個組成部分。
落馬湖妓院,是最低檔次的妓院。後來我在工廠勞動,據三條石大街出身的老工人說,落馬湖妓院檔次極低,那時機器廠用香油做加工潤滑劑,嫖客偷工廠的潤滑劑,晚上提著一瓶香油,就可以在落馬湖銷魂一夜。
天津沒有舊時北京八大胡同那樣的高級妓院,天津妓院都像曹禺先生話劇《日出》中翠喜、小東西待的那類妓院。妓女備受精神與肉體折磨,被折磨致死,也是司空見慣的事。
妓院是舊時天津的一大素疽,清末文人張煮在其《津門雜記》一書中曾有記載:
天津女閭,自稱曰店。北門外侯家後一帶,為妓館叢集之處,其龜鴇曰掌櫃,假母曰領家,領家住處曰良房,指引桃源之人,曰跑洋河者。稍佳之處,曰大地方;次者曰小地方,價亦稍遜,人地多半不潔,春風幾度,最易染毒。
新中國成立,很快就開始城市改造,城市改造的第一步,就是取締妓院,妓女們翻身得到安置。我少時參加過天津妓女的控訴大會,會上許多妓女的血淚控訴,讓人們認識了舊社會的萬惡本質。一些作惡多端的妓院老板也受到了應得的處罰,從此天津社會秩序健康發展,受壓迫女性得到解放,過上了正常生活。
1943年偽天津市政府警察局頒發的《妓女許可執照》
日偽時期天津的妓院窯主從業執照
民國時期娼妓合法化,妓女從業時都要向警察局申請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