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才叫騙人。燒瘩子,用的就是漂白粉,加上些生石灰。敷在雀斑上,有一點點燙,過一會兒,石灰燒完,沒感覺了。三天後將藥洗掉,寤子確實不見了,但在長瘩子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小白點,特別明顯,比原來的落子還難看。

倒是有一種能耐不騙人,“拿”癢子。

痕子和瘩子不一樣,寤子就是一個小黑點兒,痕子是突出來的,長出一個小肉“聞兒”,實在有損形象。有時還不止一顆癖子,有人臉上會長許多痕子,自己極是討厭,於是就有了一種技術——“拿”痕子。

什麼人會“拿”癢子?剃頭師傅。也不是人人都會,至少有的剃頭師傅會“拿”癢子。那時候在工廠勞動,一位木工師傅就會“拿”痕子,我也在現場看見過。

“拿”痕子不用藥,就是用手指甲。也不是什麼時候都可以“拿”,要等到指甲長出來,才能“拿”。

“拿”痕子,讓長痕子的人坐在矮處,師傅站著,兩個指甲掐緊胰子,還和長癖子的人說話,可能是為了分散其注意力,減輕疼痛感覺。先將痕子被掐得麻木了,再用指甲向深處掐,掐著掐著,可能掐到根部了,突然一使勁,痛子被連根拔出來了,保證不出血,隻聽叫了一聲,可能很疼。到底痕子不見了,疼一點兒也值得。

還有一種治療不能在外麵操作,治雞眼。

雞眼,長在腳心上,治雞眼一定要在室內。西馬路有幾間小門臉兒,玻璃上寫著大紅字——專治雞眼。長雞眼,又要治療的,走進室內,由師傅醫治,自然也是土辦法。敷上藥,回家靜養,幾天之後,除掉藥,雞眼就“燒”掉了,據說效果很不錯。長雞眼的,多是勞苦大眾,走路多,被硬物件略傷了,日久天長,就成了雞眼。不治,沒法兒走路,疼得厲害。於是就有了治雞眼的手藝。

如何治雞眼?沒看見過,人家的小治療室,不讓進。有時候好奇,扒著玻璃窗望,隻看見長雞眼的人和治雞眼的師傅麵對麵坐著,究竟如何操作,就看不清了。

老城廂胡同裏安靜平和,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到了“下邊兒”(租界地),生活已經燈紅酒綠,老城廂裏還是一片安寧。

上世紀三十年代,老城廂裏聽不到唱歌、唱戲的聲音。沒有幾戶人家有收音機,就是有收音機的人家,音量也調到極低,聲音絕對不會傳出自家院子,更不見胡同裏的行人一麵走路,一麵唱戲,也沒有人哼唱時代歌曲,走在路上哼哼唱唱的人,被認為是儀表失態的“落地梆子”。

如此,孩子們的生活就顯枯燥了,下學後隻和自己家裏的兄弟們在院裏“跳房子”、下棋。那時候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孩子們連“彈球兒”都不許玩的。“彈球兒”,就是將玻璃球在地上彈著玩,據說是“野孩子”玩的遊戲,和學生的身份不符。

老城廂裏唯一開心的事情,是流浪藝人的街頭表演。聽到院外傳來小鑼敲打的聲音,院裏的孩子跑出來,圍住流浪藝人,等著看表演。

流浪藝人的表演豐富多彩,最常見的表演是傀儡戲,天津人叫耍“鼓搗丟”。藝人在胡同口支起一個布帳,自己鑽到帳裏,高舉傀儡木偶,雙手操作木偶,一麵表演,一麵唱。也不是唱,是嘴裏含著一個小哨,吹得有腔有調,還能聽出詞句,很是一種本領了。

傀儡表演,多是孫悟空的故事。小孫悟空在布帳上麵翻跟鬥,把凶惡的妖怪收拾得服服帖帖,孩子們看得甚是開心。一段表演結束,流浪藝人從帳篷裏鑽出來撿錢,孩子們出來時,就向家長要了零錢,一分錢,就可以看全部表演,絕對是一種廉價娛樂了。

放學回家,路上更有許多表演,最多見的是流浪藝人“變戲法兒”。“戲法兒”即魔術,流浪藝人的戲法兒,沒有大道具,隻是一些小“手彩兒”。最多見的,地上放一方白布,兩隻小茶盅倒放在白布上,旁邊有三顆豆兒,明明看著藝人將三顆豆兒放在小茶盅裏,一隻茶盅裏麵放了兩顆,另一隻茶盅下麵扣了一顆,但隻看藝人拿一根小棒在空中劃了一下,說了一聲“變”,再拿開小茶盅,一隻茶盅裏麵有三顆豆兒,另一隻茶盅下麵則什麼也沒有了,看著甚感驚奇。

民國初期,街頭“拉洋片”的藝人將各種連續的畫片放在木箱中,以繩係之,放下拉起,觀眾透過透鏡觀看

這樣小茶盅扣豆子的戲法看厭了,還有更令人驚奇的表演一平地摳餅。這種表演真是太神奇了,直到今天我也鬧不明白是什麼奧秘。隻見藝人將一塊白布鋪在地上,然後雙手在白布上劃呀劃地轉,這時候就看見平平的白布一點點地隆起來,下麵似是出現了一張大餅,圓圓的,平平的,藝人喊著“餅,餅”,真的就像是變出了一張大餅。隻是孩子們等呀等呀,等著看白布下麵的大餅,可恨的是藝人就是不提起那塊白布,大餅永遠在白布下麵,就是不給你看見。

當然,那時候我也知道不是真的。平地上真能摳出大餅,藝人們何必還出來,靠表演換幾個小錢去買大餅?他在家裏自己摳大餅吃不就得了?但,明知道是假,你也無法看出破綻,這就是表演。

舊時代流浪藝人的生活非常悲慘,賣一天力氣,掙不到買二斤棒子麵的錢,夜裏連小店也住不起,隻能露宿街頭。他們走街串巷表演,隨身帶著被褥,一個大布袋裏裝著幹糧,表演結束,拿著大碗向水鋪討一碗生水,蹲在街角啃幹糧,看著實在可憐。看表演給一點兒小錢,並非就是欣賞他們的表演,有時候就是看他們太可憐了,不得不丟一個小錢。這些流浪藝人在斂錢的時候,將一頂破草帽托在手裏,向看表演的孩子乞求一個小錢:“學生們,可憐可憐吧。”

1947年,北平天橋的雜耍藝人正在表演

最難忘的表演,是“耍苦力”,天津話說是“耍苦累”,看著真不忍心。一個漢子,身上套一個道具,彎下腰,看似兩個人,上麵是他真的人頭和一個假人頭,下麵是兩條腿和穿著兩個褲腳的雙手,表演時,自己在地上打滾翻跟鬥,摔得賣力,暴起一片塵土,撲通撲通的聲音非常嚇人;表演之後,站直身子,摘下道具,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說不出話來。他斂錢時,捂著胸口,擦著汗珠,一拐一拐向圍觀的孩子拱手作揖,轉一大圈,也斂不上幾個錢。那時候我雖然年幼,但也有正義感。看那些看過表演散去不給錢的人,很是氣憤,心中暗罵那些無情無義的人太沒有同情心了,這些流浪藝人多可憐呀!

再有盲藝人的說唱表演,那就不是給孩子們看的了。每天黃昏,估計著人們吃過了晚飯,這時候盲藝人就出現了。他們選一個合適的位置,一個人,懷裏抱著三弦,腳蹬鼓架子,蹬一下,敲一聲小鼓,聽著甚是熱鬧。先敲打一通,把人們吸引出來,也沒有板凳,人們就是在盲藝人四周圍成一圈。盲藝人靠感覺,知道來人不少了,這時候他就開始演唱了,有的演唱一個小段兒,更有的成本大套地演唱,開場都是套話:“上一回說的是什麼什麼傳,還有那麼半本半本沒有說清,這一回說的哪能一段兒,還看你老少爺們兒愛聽不愛聽。“下麵,他就唱起來了。

聽這種演唱,人們都規規矩矩。唱一段開始斂錢,聽唱的人每人放一個小錢,有人不肯給錢,不應該,有人就說閑話:“快掏錢呀,湊齊了錢,往下聽,天不早啦,別磨蹭。”表示再不唱,天就黑了。

小時候,在鼓樓南住過。南大水溝和北大水溝兩條胡同之間,有一塊空地,夏天晚上總有說書的盲藝人演唱,圍在四周的人也很多,想起來也是老城廂的一道景致了。

新時代,農村生活穩定,天津街頭再看不見流浪藝人了。漸漸地家裏有了收音機,胡同裏再熱鬧,孩子們也不出來看了。

直到上世紀四十年代,天津已經有了消防隊組織,有了現代的消防設備,有了專職的消防人員,而且受過專業訓練。就是如此,天津城裏有的地方也還殘留著星星點點的水會組織,給老天津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水會,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知道是什麼組織了,就是天津民間消防隊,曆史上關於水會的記載很少。水會為維護天津一方平安,曾經作出過不應該被忘記的貢獻,老天津水會的無私精神,也表現了天津人高貴的品質。

舊時,天津衛的水會是一種民間自發的消防組織。關於水會的建立,清代天津文人張春在《津門雜記》一書中記載說:

津都人煙稠密,店鋪毗連,有時不戒於火,為害甚烈。本城各紳商舊有捐立水會四十多局,置造救火各樣器具,詳立章程。遇警鳴鑼傳遞,名曰串鑼各局頃刻奔集撲救。

這一段文字,將老天津衛水會的成立、經費來源和活動使命都做了記載。

到了上世紀四十年代,老天津衛的水會組織已經所剩無幾,消防隊的出現,終結了水會的使命。一遇火警,消防隊開著救火車風馳電掣立即趕到現場,現代救火設備更是大顯神威,誰也不會再請水會來救火了。

老天津衛水會遍及天津城裏城外,我還記得老西門裏水會的情形。老西門裏水會,坐落在西門裏路北的一處地方,房子很大,裏麵空蕩蕩的,屋內立著一排工具木架,立著幾十件鋼叉、鐵鉤之類的救火器具,還有幾把椅子,一把水壺,如此而已。

水會成員,沒有待遇,純屬自願,其中多是半大小子,還沒有找到事由,在家裏悶得難受;也有一些做小生意的市民,生意閑暇,就來水會閑坐。水會門外有一張小矮桌,擺著茶具,茶葉是水會的,來這裏閑坐,喝個便宜茶,如此而已。

仍然是清人張春的記載,天津水會救火的場麵也是十分壯觀的。水會到達火場之後,先要“打場子”,也就是劃定火場。由水會中年齡較長者,手持一麵大鑼,一邊篩鑼一邊奔跑,營造一種十萬火急的現場氣氛,劃在火場之內的地方,圍觀者不得入內,闖進火場,以劫持論罪,水會成員有權處置,如不服處置,可以援用暴力。

被劃定為火場之內,一切就由水會處置了。先要扒火道,扒開一圈隔離帶,就是將距離火場較近的一片房子扒倒,防止火勢蔓延,一麵劃定火場、扒出火道,一麵救火。水會的救火工具實在非常落後,隻有一隻大的手動壓水箱,我看見過的,體積隻有一件木箱大,上麵一根橫杠,四個人分兩側,一上一下地壓水箱。壓水箱的都是精壯小夥,就是如此壓幾下也要累得滿頭大汗,好在水會的人多,壓水箱的漢子分成幾組,這組人累了,下一組替換下來,大家都得精神頭十足,不得偷懶。

小火災一隻水箱就夠了。大火,就得召集遠處水會過來協助,就是如此,手壓水箱的出水量也是有限,效率也不會太高。

水會救火不要報酬,火滅之後,打道回府,分文不收,純屬義務。火事當事人為表謝意,都會登門致謝,也不送現金,最多幾十斤點心,禮輕情義重。

火災不會時常發生,水會的組織要常年設立,水會成員還得時時應持,每時每刻水會都得有人照應。沒有事情做什麼?練習民間娛樂項目。水會成員除了練習救火技術,休息時就自娛自樂。那時候流行踩高蹺,西門裏水會的高蹺表演,在老天津衛也是出了名的。水會門外永遠是鑼鼓聲大做,水會青年小夥踩著高腿子,練習種種技巧。我真看見過踩著高腿子翻跟鬥的,利索,圍觀的人都鼓掌叫好。還有人能夠踩著高木腿“劈叉”,高高地跳起來,空中雙腿平分開,落地的同時,兩條腿平落在地麵上,令人叫絕。

逢年過節,水會岀高蹺會,高蹺會有各種表演,有“豬八戒西遊記”,有“槍斃大煙鬼”,也有一些低俗表演,玩兒的是個熱鬧。

水會已經成為曆史,隻留下老天津人的記憶,有正麵記憶,還有負麵記憶。正麵記憶自然是讚頌水會見義勇為的精神。老年間,估衣街一場大火,火勢十分凶猛,又趕上刮東南風,幸虧有水會的弟兄奮勇撲救,火勢才沒有蔓延。萬一釀成大禍,後果不堪設想。負麵的記憶,水會成員複雜,其中難免有不良少年,幾次惡性鬥毆,也給老天津人留下不好的記憶。自然一切都是老事,我們倒要繼承老天津人“一方有難,八方相助”的精神,在新時代創建新的和諧生活。

老城廂記憶,印象最深,可能應該算是老城廂裏的小販了。舊日天津老城廂的小販,不同於今天的小販,絕對沒有光膀子、跋拉拖鞋大喊大叫的。舊天津老城廂小販,規矩得很,每種行業叫賣的東西不同,叫賣的方式不同,聲調不同,風格更不同。最粗俗的是冬天才到,趕著牲口大車走街串巷賣大白菜的農民,那才是十足的天津風格,大車停在胡同裏,放開喉嚨一聲:“大白菜咧!”絕對男高音,聲音洪亮、清脆,類若京劇中的銅錘花臉,叫賣聲從胡同口傳到一百多米的胡同深處,其情其景頗為壯觀。

賣大白菜,有許多講究,天津人買過冬白菜,最少二百斤,看好了成色,講好價錢,大白菜一棵一棵從車上搬下來。賣菜的農民一手抓著菜頭,一手飛快地扒下菜幫,不能連著菜幫一起賣,做的是仁義生意。

後來,過冬白菜一律歸副食店賣,成色就不同了。農民將白菜運來,呼啦啦卸在地上,一棵棵碼起來,上麵還蒙上厚厚的棉被,第二天早晨一看,全凍了,一根一根的白菜冰棍。買過冬白菜憑副食本,一戶幾百斤,上等白菜一百斤兩元,劣等白菜一百斤才幾角錢,自然全是凍菜。買回家來,解凍,就一攤爛菜了,此時人們才回憶起老城廂賣大白菜的農民,那生意做得真規矩。

民國時期的路邊攤販

最具藝術風釆、精氣神十足的小販,應該是每天早晨賣芭蘭花的小販了。

芭蘭花,蘭花的一種,色白,圓菱形,一寸長,香氣襲人,悠久,絕非今日法國香水所能比擬。賣芭蘭花的小販,身著黑色中式對襟大襖;放芭蘭花的提盒,褐紫色,提盒裏,一條雪白的毛巾,微濕,鋪放在剛剛開放的芭蘭花上。有人來買,打開提盒,由買花人挑選,那才是看著哪束都喜歡,讓人挑花了眼。賣芭蘭花的小販,年齡在四十歲上下,不能是年輕人,買芭蘭花的都是年輕姑娘,那時候姑娘害羞,年輕人賣芭蘭花,姑娘們就不出來買了。賣芭蘭花的小販,將提盒挎在胳膊上,挺直腰背,走小步,走進胡同,抬起一隻手,攏住嘴巴,細聲慢調,吆喝一聲:“芭蘭花——賣呀。”每個字都是一唱三轉,吆喝一聲,最少要三分鍾時間,吆喝之後,將提盒放在一處幹淨台階上,買花的姑娘立即出來,你一束我一束地開始挑選。

走岀家門,出來買芭蘭花的女子,多是小門小戶,大戶人家的女子是不出來買花的。筆者在長篇小說《桃兒杏兒》中描繪過給大宅門送花的婆子,她們也是賣芭蘭花的小販,但不走街串巷,每天早晨提著一個小提盒,專門走大宅門,叫開緊閉的大門,吆喝一聲:“送花兒的來了。”這時院中的女子才走出閨房,圍住送花的婆子挑選。這類的賣花,當時不收錢,婆子心裏有數,每年三大節,春節、中秋、端陽,她到大宅門來結算,這一節府上用了多少花,一共是多少錢,絕對不多算一束,也不會少算一束。小販們的誠信,是自己打拚出來的。

清末時期的磨刀師傅

下午三點,賣切糕、糯米藕,是胡同裏的一道風景。天津老城廂,下午三點,鴉雀無聲,上班的沒有下班,做生意的沒有回家,學生們沒有放學,胡同裏沒有人影,大宅門的少奶奶、小姐們剛剛午睡醒來。恰這時,賣切糕、糯米藕的小販走進胡同,推著一輛獨輪木車,車上一張油光鐵皮當作案板,案板上放著潔白的切糕。切糕看著絕對是藝術品,尤其是卷成長形的切糕,一長條,外麵是雪白的糯米麵,裏麵卷著豆沙、紅果餡兒,讓人看著垂涎欲滴。賣切糕糯米藕的小販,多是老年,跟在老人車後,有一個少年,最多十來歲,身體發育尚未成熟,穿著幹淨的布褂,待到老人停下車子,孩子立在車旁,抻直脖子,放開正在變聲的嗓子,天津人俗稱是“小公雞嗓”,細聲細調,拉著長音,開始吆喝:“切糕,江米藕呀。”(天津人稱糯米為江米)聲音委婉柔弱,陪襯著中午淡淡的斜陽,將胡同裏的氣氛營造得更加安詳。

頭一聲吆喝,一般喚不出來顧客,要吆喝幾聲,這時大宅門裏的人才打開院門走出來。出來買切糕的,多是大宅門的傭人,拿著一隻瓷盤,走到老人前麵。“一塊餡兒的,一塊江米藕。”這時,小販揭開蒙著切糕的白布,切下一片切糕,再切下一片糯米藕,糯米藕敷上薄薄一層白糖,放在瓷盤裏,絕對不比當今五星級賓館餐廳裏的小食盤遜色。買過切糕糯米藕,傭人還不肯走,手裏捏著一個零錢,向老人身邊的孩子說:“寶貝兒,再吆喝一聲。”然後將零錢交到孩子手裏,孩子立即一隻手攏著嘴巴,細聲細調地又吆喝了起來:“切糕,江米藕呀。”和童聲演唱一樣,將老城廂胡同裝點得溫馨舒適。

孩子們放學之後,胡同開始熱鬧起來,這時候趕來湊熱鬧的小販,就是賣金魚的了。賣金魚的擔著一對淺木盆,裏麵放水,紅色黑色的金魚在裏麵遊動,充滿活力。賣金魚的吆喝得賣力,上世紀五十年代,於是之在話劇《龍須溝》中扮演程瘋子吆喝賣小金魚,就是過去天津老城廂賣金魚小販們的那種吆喝聲。“大小金魚呀,”吆喝之後,還喊一嗓子,“蛤蟆秧子換瓶子。”蛤蟆秧子,也就是蝌蚪。換瓶子,不用錢買,家裏的空酒瓶,拿出來一隻,就可以換些小蝌蚪,想來也極有趣。

架子工,一個不複存在的工種,曾經在天津盛行一時。架子工身懷絕技,個個英雄,人人好漢,在天津人的心目中,架子工是天津的驕傲。

顧名思義,架子工就是搭架子。搭什麼架子?舊時沒有吊車,幾十米,上百米的高層建築,要維修,怎麼辦?就得先從外麵搭起架子,工人爬上去,在上麵操作。

架子工工作的場麵是十分壯觀的。最低一層架子搭建的時候,架子工將竹竿立起來,再用橫竹竿綁牢,這時一個架子工登上去,第一層的架子工將竹竿送上去,再用竹竿綁好,再上去人,從下麵送上去竹竿,綁第三層。如是,一層層地往上綁,一直綁到幾十層,每一層架子上站著一個人,將下麵往上傳的竹竿送上去,一條胳膊橫挎在橫竹竿上,一條胳膊挾著要往上送的竹竿,竹竿在架子工的胳膊間往上躥,看著真和雜技表演一般,協調,有節奏,動作利索,還有人喊著號子,每次都引來市民圍觀。

老天津有句俗話,搭天棚的不用梯子。天棚,如今年輕人不知道了,我們小時候,家裏院子,每到夏季還要搭天棚。天棚有好幾種,價錢最低廉的,就是席棚,陽光太強的時候,將席拉起來,給院子遮一片陰涼。稍微富裕些的人家,搭玻璃天棚,是那種既透明,又遮光的雕花玻璃,還能遮雨。陽光最強的時候,回家一進大門,很是涼爽,再到屋裏,就更舒適了。那年代沒有空調,夏季,人們在室內依然要衣衫整齊,最熱的天氣,也就是一把折扇,很少大汗淋漓的尷尬相,天棚的作用實在不可小視。

天津老宅院院牆很高,一般人家院牆也要超過四米,這麼高的院牆,不用梯子怎麼可以搭天棚呢?這就是能耐了。

架子工登高,不能用梯子,蹬著梯子上房,外行了。就是兩隻手,扒著牆角,兩隻腳,一跳一跳,沿著牆角就蹬上去了。舊時電燈房師傅,修理電燈,爬電線杆,腳上套著一對鐵鉤子;讓架子工爬電線杆,不用鐵鉤子,就是空手道,

扒著電線杆,蹬著電線杆,一跳一跳就爬上去了。架子工看不起電燈房的師傅,原因就在這裏。

架子工身體條件極好。看過一部希區柯克的電影,一位先生有恐高症,站到屋簷上,嚇得雙腿哆嗦。天津架子工,無論多高的地方都不怕,雙腿絕不打晃。過去大煙筒,工廠的大煙筒,幾十米高,安裝時頂部要站上一位師傅,下麵的人聽他的指揮固定地基,他站在幾十米高的煙筒頂上,什麼保護設施也沒有,就是憑借身體感覺搖動手裏的小旗,下麵施工的師傅,這邊緊緊,那邊移移,最後安裝完畢,據說上邊的感覺也是晃晃悠悠。所謂的一動不動,其實隻是最佳感覺。

天津架子工輝煌的時候,出過登高英雄。朝鮮戰爭時期,美軍轟炸,大橋被炸斷了,要及時搶修,幾十米,甚至上百米的鐵路橋,就靠架子工先蹬上去,在上麵搶修。登高英雄楊連第,就在朝鮮戰場上立了大功。

我看見過天津解放橋修橋時搭的工程架子,搭架子的時候,海河兩岸萬人圍觀,隻見大橋上架子工們蹬著橋架,身子懸在大河上,看著真是危險。架子工們一點兒也不緊張,人人從容,很快,一副修理用的架子就搭好了,從橋麵到橋頂,架子將一座大橋包起來,如是才開始修橋。

武俠小說中的飛簷走壁,武打電影中的穿房越脊,玩的都是特技,真實世界中是沒有那種本事的,但中國架子工的徒手作業,那是堪稱世界一流的。沒有任何攀登工具,不用任何安全防護,就是一雙手,隻要有個抓手,無論多高,都能攀登上去。一麵玻璃牆,光滑,沒有抓手,誰也蹬不上去,隻要有個九十度角,雙手挾住牆角,雙腿扒著兩側,一會兒,就攀蹬上去了。那時候沒有起重吊車,沒有消防隊的雲梯,架子工在進入高科技時代之前,真是大顯身手,立下的汗馬功勞,是無法代替的。

架子工,世代相傳,男孩子自幼跟隨長輩學藝。進門本事,走單梁。單梁的寬度,和女子運動的平衡木寬度相似,一隻腳的寬度,高度最低十幾米,逐漸增高,最後到上百米,算是出師了。架子工老師傅告訴過我走單梁的要領:第一,雙目平視。眼睛絕對不能向下看,向下一看,心慌了,那就失去平衡了。第二,手裏拿一件有重量的東西。隨便什麼東西都行,一把斧子、一把鋸、一根扁擔,隻拿在一側手裏,用來平衡身體,走在單梁上,身體稍稍感覺有點失衡,就將手裏的東西動一下,立即找回平衡,絕對不會失足。要知道,平衡木上失衡,最重就是跌下來,走單梁失衡,那就是重大事故了。

天津架子工享譽全國,架子工的老祖宗是天津人,全中國架子工高手,多是天津人。在工業建設初期,天津架子工作出了重大貢獻。

隨著技術進步,登高有了機械設備,升降機、雲梯,速度快、安全,再也不用架子工的簡單勞動了。如今架子工的技術也失傳了,工業進入高科技時代,原始技術沒有了用武之地。

如今倒岀現了一種新遊戲一一蜘蛛人。也算是架子工吧,喜歡爬高,法國的埃菲爾、美國的摩天樓,用不著幾樣工具,挺身就爬上去了。爬上去什麼也不幹,玩兒。你說多大的樂趣吧。

天津的製鹽工業,不僅在國內,在全世界也占據重要地位。早在天津城市形成之前,沿海灘塗的製鹽作坊,就開始聚集著許多居民,這些星散的製鹽作坊,逐漸形成城市。

明清時代開始,製鹽業開始集中,販鹽出現壟斷。朝廷看到製鹽、販鹽的巨大利潤,開始製定律例,將製鹽業和販鹽業收歸國有,並派出官員負責管理,對製鹽、販鹽頒發執照,從此出現了官鹽和私鹽的區別。官鹽,得到官家頒發經營特權的工商業,得到政府保護;而製造私鹽和私自販鹽,都要受到嚴懲。

天津鹽業,元代已經初具規模,到了明代,製鹽販鹽已經成了天津的支柱產業。明代時長蘆鹽,已經成了一個品牌。明代洪武二年(一三六九年),朝廷設立鹽運使司,對製鹽、販鹽實行集中管理。長蘆鹽以“引”為計量單位,每“引”二百五十斤,彼時長蘆每年產量一萬八千八百引,折合產量一萬三千噸,絕對滿足全國消費。

清末天津塘沽鹽場的引水風車

製鹽、販鹽創造了可觀的經濟效益。明、清兩代,全國每年稅收四千萬兩,而製鹽、販鹽的稅收則高達四百萬兩,是全國稅收總金額的10%,可見製鹽,販鹽在彼時中國經濟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朝廷為了對製鹽、販鹽加強管理,將權限收歸國家,不僅製鹽要有朝廷的允許,販鹽也要由朝廷批準。清代製鹽極盛期,長蘆鹽田廣延一百二十公裏,基本上就是現在從唐山到天津的距離了。鹽主向朝廷繳納巨額貢銀,取得製鹽權,鹽商更要以巨額貢銀取得販鹽權。鹽商的販鹽權,是有限定的,販鹽多少,經營地區在什麼地方,絕對不可超越朝廷的限定,越過限定,以販私鹽論罪。無論是製私鹽,還是販賣私鹽,一經發現,格殺勿論,一點兒斡旋的餘地也沒有。

製鹽、販鹽為朝廷創造了巨額的稅金,承包製鹽的鹽主、販鹽的鹽商更有巨額的效益。天津將取得朝廷批準的販鹽商人,稱為鹽商。天津鹽商幾年時間聚斂巨額錢財,在天津形成了鹽商效應。他們左右經濟、幹預政治,其中也有一些人熱心慈善,附庸風雅,讚助文化事業、收集藝術品、養書畫家,對於發展天津文化藝術事業,留下了曆史財富。

製鹽、販鹽,屬於壟斷行業,利潤巨大。官商勾結,剝削殘酷,明清兩代鹽商形成強大勢力,朝廷對此百般戒備,不僅戒備鹽商幹預政治,還規定鹽商後人三世不可入科舉,斷了鹽商後人的官路。

天津幾位大鹽商,原籍多是江南,他們先向朝廷納貢,取得販鹽特權,然後遷居天津,隻等著日進鬥金,悶頭大發財了。幸好這些鹽商對於政治沒有興趣,他們絕對不貪圖官位,隻要有錢,能夠享福,就是他們一生的最高追求了。那時候雖然盛行買官、賣官,但鹽商們絕對不介入此類勾當。朝廷賣官,也不肯賣給鹽商後人,天津話,死了那份心,沒有你的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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