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友,業餘演員。京劇票友,就是京劇業餘愛好者。

票友,未必藝術水平低,許多票友表演藝術不在專業藝術家之下,隻因為種種原因,不能“下海”,終生隻能做票友,如此也是人生一大遺憾。

中國人喜愛京劇,天津更是京劇藝術昌明之地,從富賈巨商到平頭百姓,有飯吃之後,第一宗愛好,就是看京劇。看不起京劇,至少可以自己哼幾口京劇,也算過了京劇癮。一般民家,趕上紅白喜事,自家弟兄湊到一起,請來琴師,你一段我一段,也是百姓家裏一大樂事。

舊時代不似如今,不能憑著自己的喜好選擇職業。舊時代,你喜好京劇,但家裏不允許下海。下海從藝,做了“戲子”,不僅要開除族籍,還要受家法懲處。平時自己唱幾口,無有悖家規之嫌,還是一種雅好,長輩不得幹涉;下海,絕對不允許。我家一個叔叔,愛好京劇,不是唱,是拉胡琴,據說有位老板曾經登門請他下海,但老母親不點頭,聲稱隻要他下海,就別登她的家門,嚇得這位叔叔回絕了這位老板的美意,隻能自己玩胡琴了。直到新中國成立,這位叔叔也沒敢進專業劇團,一次一位老板登台演出,琴師臨時有點兒急事,急來抱佛腳,千方百計請到我們的這位叔叔,據說演出非常成功。

名票袁克文

喜愛京劇,從業餘愛好到登台唱戲,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了。近年香港票友帶著上億元港幣來內地過戲癮,一定和名角同台表演,傳為票友界美談。舊時代天津花巨資玩“票”的票友為數不少,既留下了美談,也留下了許多可悲的故事。

先父大人年輕時,也算得上是一位名票了,唱過幾岀戲,報上還登過戲裝照,得過角兒的真傳,自然也把一個家產雄厚的家庭敗到不可收拾。

京劇\"四大須生”之一的奚嘯伯就是由票友下海而成為職業藝人的

喜好京劇,到了可以玩“票”的地位,必須達到專業水平,雖然沒有下海,但台上表演不能比表演藝術家們遜色。自稱是什麼什麼派名票,登台之後,得讓行家服你,果然是什麼派須生,或者是正宮青衣,不能讓祖師爺挑出板眼來。學得不像,有損人家流派的名聲,不光你自己倒了牌子,你還損傷了人家的聲望,那是要受到譴責的。

所以,票友登台之前,一定要請出角兒來傳授。雖然你已經唱得很像很像了,不看演出,隔著房間聽唱,人們都說是那位老板的聲音。越是如此,越要請出角兒來指點,隻有在眾目睽睽之下,得到角兒的首肯,你才有資格掛出什麼什麼角兒真傳的名號,大家也才承認你,大家也才給你捧場。

請角兒指點和拜師收徒不一樣,角兒不收票友為徒。票友要的就是一個瀟灑,雖然不是門裏出身,但功夫不在門裏人之下,如此才叫票友。隻是,角兒不是隨便可以請出來的,即使你已經非常有名,社會上已經承認你是什麼什麼派的票友,最後也要請出角兒來指點。光自己吹噓不行,得有行家承認,這是規矩。

請角兒指點的場麵我看到過。票友先要在大飯莊定下一層樓,請來親朋好友,當然都得是捧場的朋友,然後事先請人給角兒送去厚禮,什麼什麼先生哪一天在什麼什麼地方設宴請您指點。角兒答應了,到時候,他一定會到。當然不會早早地就到飯莊,大家入席之後,先喝酒,大菜都快擺上了,這時等候在門外的人傳來話,角兒的汽車到了。

呼啦啦,樓上的人們立即跑下樓來,垂手恭立,汽車停下,有人打開車門將角兒攙下車來。即使角兒隻有二十歲,也要攙扶,要的是個“派兒”。將角兒攙上樓來,票友捧上一壇老酒,向角兒獻媚說:“這是學生我專程去紹興為您老人家買來的一壇老酒,狀元紅,窖裏藏了十八年,剛才大家坐下,我沒敢往外露,他們不配消受這種好酒,現在我開瓶孝敬您一杯。”說著,十八年老酒打開,果然噴香撲鼻。角兒接過來,抿一口,連聲稱讚“好酒好酒”,眾人哈哈一笑,如此才落座吃飯。

酒過三巡,大菜也品出了味道,票友起身向角兒說:“學生模仿先生的一段唱,不自量力,鬥膽在先生麵前獻醜。”

角兒當然推脫:“不敢不敢,以您的大名,登台下海,頭等廂至少也要上百大洋,我們已是望塵莫及了。\"

京劇\"王君直是天津著名的票友,曾傳藝於餘叔岩。1928年,他因鹽界著名的\"五綱總案\"被蔣介石下令逮捕,1931年病逝於南京。圖為《天津商報畫刊》報道其靈櫬運津時的情景

票友連聲說“不敢不敢”。立即琴師拉起胡琴,票友運足精氣神,選擇自己最拿手的一段經典唱段,一板一眼地唱了起來。

票友唱著,角兒用心地聽著,虛眯著眼睛,搖頭擺腦,兩個手指隨著板眼敲著桌子,聽著聽著,似是聽出了門道,角兒手指抬了一下,琴師戛然停下胡琴,票友立即肅立,眾人也洗耳恭聽。

其實角兒也不想發表什麼見解,隻是對票友指點說:“這個地方,板眼間噴口上有講究,細微之處見精神,馬虎不得。”

票友茅塞頓開,連連稱是。琴師再拉起胡琴,票友唱法上果然有了進步。此時角兒連連點頭,眾人也才齊聲稱讚。

名師真傳的過程,就是一餐酒席,角兒至多說上三兩句話,如此就算是得到名角兒的指點,也算是什麼流派的正宗票友了。

酒席將盡,角兒起身稱還有別的應酬,眾人忙恭送角兒離開。回到飯店樓上,眾人一起恭賀這位票友三生有幸,居然得到名家指點,也算是關門私淑弟子了。

這一桌酒席也許用不了多少錢,就算是燕翅大席,也不過四十元大洋,二十袋美國兵船牌麵粉。花錢的地方在後邊了。第二天,要給角兒送謝師禮。多少錢?按照現行潛規則,二十萬吧。送過謝師禮,準備工作開始,“燒”錢的日子也就開始了。

票友登台,不能一個人唱,角兒最少的《武家坡》《女起解》,至少也要兩個角兒,自己是一個,還得再請一位角兒來配戲,能請“二把刀”嗎?也不能請票友,什麼“友情演出”,其實都是重金買來的。請個角兒多少錢?一等角兒有一等角兒的價位,那就看你打算“燒”多少錢了。

配戲的角兒請到了,請琴師,請場麵,連龍套都得請,還得請“咽場”的師傅。演員在台上唱一段,得有人送小茶壺,還得有人擺桌子椅子,《烏龍院》椅子擺錯了地方,全砸了。得是門裏人,不能要“棒槌”。

人請齊了,下一步,置辦行頭。行頭,戲裝,這可是要一筆大錢的。給你配戲的角兒,不能穿自家的戲裝,更不能穿舊戲裝,無論什麼戲,也要置辦新戲裝,戲裝都是手繡的。一套戲裝多少錢?就算《武家坡》裏的王寶釧吧,那件素裝,少說也要一條黃金。再唱大戲呢?這位票友想唱《群英會》,那是一出兒最過癮的戲。你來個曹操,給你配戲的還有諸葛亮、魯肅,還得有黃蓋、周瑜,人多了,有錢你就“燒”吧。

位於天津日租界旭街上的天仙茶園

一套行頭置辦整齊,再置辦場麵。場麵者,鑼鼓也。琴師要一把新胡琴。一把名琴多少錢?天津市麵上看到過,幾十兩黃金。據說貴在琴杆上,琴杆是竹子的。竹子竿,從下往上長,一節比一節短,一般的胡琴杆,至少七八節,名琴要這幾節一樣長,這真是違背自然規律了。竹子怎麼可能每節一樣長短呢?若不,怎麼就值錢呢?

諸君無妨粗略地算算,到這時,票友還沒有登台,應該已經花了多少錢,登台的錢花足了,可以“票”了吧?非也,還差著遠了去呢。

票友登台,不能光幾個人唱著玩兒的,要請人來看。後排票自然也是賣的,有人專喜歡某位名票,凡是他登台,一定要去看,但票友玩“票”,前排的票是不賣的。前排留給什麼人?前排票要贈送各界名流,更要請黨政要人親臨捧場。各界名流、黨政要人是想請就請得來的嗎?送票的時候一定要把酬金送

到。多少錢?因身價不同而各異。小到區長、市長,上到市黨部,再有軍界,那就要天價了;還有地痞、青皮混混。一個戲院多少座位,這些座位都坐滿了人,要花多少錢?有錢你就“燒”吧。

看戲的人請全了,還要打發地麵。什麼叫地麵?地麵包括派出所、團頭、清潔隊、消防隊、衛生局、交通大隊。一個地方打點不到,到時候就給你顏色看。你這裏才要開戲,馬路上突然出現交通事故,戒嚴,誰也休想進來,這叫“涼台”。

終於,可以登台獻藝了,自然,錢也“燒”得差不多了。臨到演出那天,還得花錢。這時候還有用錢的地方嗎?自然有。你玩“票”過戲癮,各界名流到場祝賀,祝賀不能空著手來呀,要送花籃。好了,市長一個花籃,黨部一個花籃,你別看戲院門外排著的花籃各寫著送花籃人的大名,其實錢都是自己一個人掏的。光掏錢買花籃不行,還得問人家肯不肯屈尊署名,肯署名又是一筆開銷。

至此,錢“燒”夠了,唱吧。

先父大人玩“票”過戲癮的時候,每次演岀都請全家老小到場欣賞,各家親戚也時時打聽什麼時候演出。但我的先賢母親大人,卻從來不去看父親的演出。隻有母親知道,這次演出又“燒”了多少錢。到最後家庭敗落,母親沒有任何抱怨,她隻是私下裏囑咐兒子,長大了可要“學好”呀!

這裏說的梆子,是河北梆子,俗稱大口落子。

幼時看戲,京戲隻記得兩個角色,一個是孫悟空,另一個是“小媳婦”。孫悟空是特指,“小媳婦”就是一切青衣花旦的代名詞了。孫悟空,百看不厭,看一場戲,回來要模仿好幾天;“小媳婦”令人生厭,賴在台上唱個沒完沒了,好不容易看著似是要下台了,一轉身跪在台口,咿咿呀呀地又唱起來了。

河北梆子“小媳婦”不似京劇裏“小媳婦”那樣,一動不動地一唱就是大半天。就是唱,河北梆子“小媳婦”也唱得激昂,唱不了多長時間,就讓給別人唱了,聽著不膩。

著名梆子藝人劉喜奎

著名梆子藝人金剛鑽,原名王瑩仙

至今,我對上世紀三十年代天津的河北梆子演出記憶猶新。不記得是和誰看的了,也是在劇場裏,也有很不錯的座位,演員也化妝,就是塗一層白粉,也描眉打臉的,沒有行頭,無論是皇帝、平民,都穿演員自己的土布衣。也是成出兒的大戲,好像看的是《武家坡》。薛平貴和王寶釧並排坐在台上的條凳上,板胡拉得山響,兩個人還相互說著什麼話,也許是問市上糧食什麼價錢了,好在觀眾聽不見。就算他們沒說話,鑼鼓場麵也熱鬧。到了薛平貴該唱的時候,一個彪形大漢從條凳上站起來,向前走幾步,哇哇地唱一大段,嗓音好洪亮。那時候年幼,也聽不懂唱了什麼,就記得這位薛大哥穿一件土布大襖,腳蹬一雙百衲的沙鞋,鞋麵上還有塵土,看得岀來,是從家裏走來的。

薛平貴唱過之後,回到條凳上坐下,就像沒那麼一回事似的,端起大粗碗,一揚脖喝下了一大碗水。這時候王寶釧站了起來,也向前走了幾步,接著也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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