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秋雨(2 / 2)

大夥知道他是認識百來個字的大書師,又被神仙抓去過,經常神神道道的,這幾日打仗就帶敢死跳蕩打死仗,對他很是敬畏。

他一說很多人就忙往邑裏奔。呼延羅侯留下督堤,邑長裏賢們分頭跑回塢壁去,滿街篩鑼,喊:“堤要開啦!眼看要塌啦!男女老少都上堤啊!帶著木料家具打撚子去啊!”

各裏邑都鬧騰開了,男人們搶了東西就往堤上跑。正在病著的老令狐,也忙從塌上下來,拿了根木棍,急急往堤上走。連姑子孩子都抱著柴禾,提著魚簍子,扛著椽,拖著檁,冒雨往堤上趕。法生把都亭的門窗全摘了,背起兩塊門板就飛似的奔。

迦耶在法生家裏聽到鑼聲,聽到叫喊,心裏亂騰騰的,丟下帶著識字的小孩兒,在院子裏轉了個圈兒,也不管法生阿爺嘮叨些什麼,背起一捆織席的葦子就跑。

堤上,人們亂喊著,打樁的聲音咣咣響。土牛平了,窩鋪拆了,搬東西的,運泥土的……人來人往,亂成一片。忽然,這邊開了個水眼兒,大夥忙著堵。忽然,那邊又開了個水眼兒,大夥又忙著堵。

不好了!堤上的水眼兒堵不住,越衝越大,決開了一個口子,水嘩嘩嘩地直灌。法生、呼延東十幾個壯小子,大半個身子浸在水裏,抬著門窗家具,扛著裝泥的魚簍子,拚命去堵,連人帶東西都給衝了下來。

法生猛一激靈,在城牆上,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仿佛塢壁外的平野裏那些死人都在用眼睛在看他;更遠的林澤那裏也有目光在掃視他。他四處張望,能肯定,是那個叫阿六敦的小畜生的眼睛。

忽然之間他隻覺得累透了,全身的力氣像被抽幹。那個一齊看螞蟻打架的少年陰魂不散的纏著他,而他無路可逃。阿六敦就在這裏。他已經在搜尋他,那些披甲猛獸的力量令他戰栗。

相比之下,現在他一個人逃走的話,如果沒有拖累,法生應該可以躲過他手中的刀箭,幸存下去。不過,他搖了搖頭,甩掉了這個混蛋念頭。他拒絕放棄。

有人說,河間人其鈍如錐,頑固得足以教石頭做人。荒野塢堡中的荒傖們都是這種脾氣,就算一無所有,也可以靠呼吸他們的固執而活著。

壞了!有人高喊,法生猛地醒過神來。 堤上口子決開一丈多寬,人們都抓了瞎,沒有招兒了!

“船!快!那有船!”正在這個節骨眼兒,水麵上來了個跑槽渠的船,是鄰邑來買葦子的大船,老令狐和呼延羅侯把它引來了。船上滿滿裝著葦,有一丈多高。

進了這決口,船頭上呼延羅侯喊:“撐住!撐住!”老令狐叫:“快把船底砸破!快!使勁砸!”船沉了。人們一下子擁上來,把各種家具柴禾扔在上麵。法生高聲喊:“快抱泥!一個個地傳!”說著奔下來,抱起一大塊泥疙瘩,遞給旁邊的人,一個傳一個,很快傳上去了。

一時間,邑長裏賢們領著,站了幾排人,紛紛地把泥疙瘩往上傳。鬧了好半天,才把口子堵住了。

傍黑,雨停了。水麵上,地麵上,霧騰騰的。護堤的人們不敢歇,天一黑,燈籠火把又活動起來了。

有一會兒,法生累得斜靠在樁上,心中隻有失落,肩膀下的木頭是那麼堅硬。他茫然地盯著遠方,鮮卑甲騎退遠了,什麼也看不見,真的結束嗎?如果這時鮮卑步槊襲來,怎麼辦?!他閉上雙眼,卻仍然能看到那個鮮卑少年,像食腐大烏鴉一般向他逼來。他心中一驚抖了抖身子。他覺得自己有點傻,也許我已經開始發瘋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法生猛一咬牙,摸了摸身邊橫刀的漆鞘。不,我不是鼠兔。不是豬羊。泥水裏他打了個顫抖。僵直地挺著背,沿著堤匆匆走去。總覺得身後跟著一雙監視的眼睛。

第四天,水不再漲,宗伍還是不敢離開堤。後半晌,水開始往下抽了。病重的老令狐,才回去歇息。大家也鬆了一口氣,從堤上望見地裏的莊稼越發長得旺了。麥杆躥了一人多高,吐了芯,結了穂,……頂少有八成年景。喜得老人們忍不住念一聲老天保佑,孩子們拍著巴掌笑。人人都說:“熬了這幾天總算沒白費,再苦也是痛快的!”

宗伍們也說,這回邑長裏賢可賣了力氣啦,都勸呼延羅侯、法生回去歇歇。

這幾天幾夜,真夠法生他們受的!忙得飯也顧不上吃。趕上了,跟人家吃一口兩口麥餅,趕不上,稀裏胡塗地也過去了。又哪裏合過眼呀!

這會兒呼延羅侯法生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法生說:“嘿!看你,跟個泥猴似的!”呼延羅侯說:“大哥別說二哥,兩個差不多!”說著都笑了起來,兩人嘻嘻哈哈地回都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