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先生?”見徐福頓在那裏遲遲不上馬車,內侍不由得忐忑地喚了一聲。
徐福沉著臉撩起車簾,他頓了頓,還是轉身又朝奉常寺內走去,“在這裏等我。”
內侍不敢說什麼,隻訥訥點頭。
蘇邑原本也要跟著出來,恰好撞上了進門來的徐福,“怎麼了?”蘇邑立刻頓住了腳步問。
徐福難得衝蘇邑露出了個淺淺的笑容來,“勞煩你為我留心一件事。”那一笑,五官都變得鮮活了起來。
感覺到被委托了重要事務的蘇邑心跳微微加快,嗓音都變得暗啞了起來,“……何事?”
“替我留意那位負責看管的人,還有那個與我立下的賭約的人,以及,你所認為的,對奉常寺內部極為了解的人……”徐福慢慢道來。其實這個範圍也並不小了,不過會露出端倪的人肯定不會多,要確定目標應該不會太難。
哪怕找不出那個人來,最後那人總會暴露出自己的意圖來,究竟隻是為了偷走竹簡,看徐福焦急的模樣,還是拿走竹簡之後另有他用呢?
“好。”蘇邑直接應了。
徐福點點頭,遞給他一個信任的目光,隨後才又離開了奉常寺。
忙活了一天,他現在餓得前胸貼後背,倒也沒有力氣在奉常寺裏再與那些人大動幹戈了,又餓又怒,何必為難自己呢?
徐福出來之後,內侍連忙打起了車簾,徐福衝他輕輕頷首,然後才上了馬車。
回到王宮之後,徐福也未作停頓,待嬴政一出現,便將竹簡交給了他,嬴政卻並沒有多大興趣翻閱它們,他頭也不抬地道:“便按照你卜的吉日來定。”
徐福有些無奈,若是隻有他一人交來竹簡,那他當然直接定下自己。偏偏如今有人刻意與他比試,若是如此敷衍完事,難保之後不會傳出去,成為一個把柄,讓眾人都當他徐福是假公濟私之人。
徐福一邊想著,一邊將竹簡往嬴政麵前推了推。
也隻有他敢在秦王明確拒絕的情況下,還如此“任性”了。
嬴政隻得擱下手中筆刀,轉而將竹簡往自己麵前拖得更近一些,或許就連他自己也未發覺對徐福的縱容,正與日俱增。
他隨手翻了翻,一眼就認出了徐福獨特的“字跡”,他拿起竹簡看了起來,另一個竹簡理所當然地被他忽視了。嬴政並不認為如今還能有誰的本事比徐福更要強。
“二一日?”嬴政抬頭看徐福。
徐福點頭,“十二月裏,難尋吉日?多為諸事不宜。不過凡事並無絕對。沒有絕對的吉日,也沒有絕對的凶日。二十一日正合適,這一日,箕星當值,箕星當值年歲昌吉,祭祀修墳皆吉利,又有田蠶牛馬遍山,金銀玉穀滿倉之意。正暗合了蠟祭之所求。這一日忌成婚、動土。於蠟祭並無礙。”
嬴政本已足夠信任徐福,如今再看竹簡,又聽徐福詳解,自然沒得挑剔了。
他將竹簡擱下,再沒有翻動另一竹簡的意思,“如此甚好。”
徐福走過來展開了另一竹簡,道:“此人選了二十九日。”隨後他便不再言語了。
嬴政隻瞥了一眼,便覺那人敘述混亂,刻意賣弄,令人生厭,頓時也沒了繼續往下看的興致,他揮揮手,眉頭微皺,“不必再看,此人水平與你相去甚遠。”
既然嬴政都將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徐福自然不會再求嬴政詳細瞧一瞧。
那畢竟不是他的竹簡,幹他何事?
徐福收起竹簡,交給了一旁的內侍。
嬴政埋頭於政務又是許久,待到日薄西山,天色漸晚時,有宮人上前來嬴政捏肩解乏,嬴政擱下手頭事務,想起自己冷落了徐福,忙問徐福:“竹簡上的字,你又刻了多久?”
“兩天。”
“怎麼如此之久?以後你可以命你下屬之人,或是內侍宮人代你刻寫。”嬴政想也不想脫口便道。
徐福並不樂意做個甘受委屈的人,既然有了麻煩,為何還要藏著掖著?徐福淡淡道:“原本一日就可解決的,隻是待到今日我前往奉常寺,卻得知我的竹簡失竊,無他法,我隻能又拿起筆刀從頭再來。”
嬴政聞言,腦子裏正深思著的其餘事情全都散開了,他臉色一變,眼底染上幾分怒意,“你的竹簡失竊?鎖在奉常寺中的東西,也能失竊?那這鹹陽宮中豈不是也無半分安全了?”
徐福閉口不語。
他如今在奉常寺中官職還是太小了,連發作一番都要不能太過,整個奉常寺又沒有被他捏在掌心,有些事上自然被動許多。
嬴政發過火之後,便很快沉穩起來了,他將那捧著竹簡的內侍叫到近身前,“明日你且到奉常寺走一趟,將此事徹查一番。”
內侍點頭稱喏。
徐福頓時輕鬆不少了,秦始皇插手,最後必然都會給他一個結果。
吩咐過內侍之後,嬴政就不再糾結於此事了,他同徐福移到別座宮殿去用膳,扶蘇也被奶娘帶了過去,他站在殿中不肯落座,待到嬴政帶著徐福進門之後,扶蘇才忙不迭見了禮,再落座。
用膳時,嬴政已然習慣自己的視線不自覺地往徐福身上瞟。
徐福手握筷子,因為這兩日手指太過用力,抓著筷子的手還微微有些發抖,徐福忍不住暗自皺眉,若是有勺子便好了,至少不會表現得這樣顫巍巍的,哪裏還有半分仙氣?
徐福那邊哪怕是點細微動靜,也引起了嬴政的注意,嬴政的目光隨意一掃,便掃到了徐福的手上。
嬴政眉頭登時就揪了起來,他不由想到之前徐福入宮向他報吉日時,雙手比這還要可憐,也不知道筆刀在手上戳了多少次,又磨了多少水泡出來。
如今徐福手上的傷,便是因為竹簡失竊害的吧?
嬴政臉色頓時更沉了。
扶蘇原本歡喜地抬起頭來正要與父王搭話,誰知剛好對上嬴政這麼一張臉,當即小臉就變了臉色,低聲道:“父王怎麼生氣了?”
徐福也放下了與筷子的較勁,他跟著抬頭朝嬴政看去,正對上嬴政那雙黝黑不見底的眼眸,徐福怔了一下,不自在地別開目光,“王上怎麼了?”
嬴政命內侍去請侍醫來,接著才回答了徐福的話,“寡人見你手受了傷,再想到奉常寺失竊一事,心中自然不快。”
扶蘇盯著徐福的目光陡然變得怪異起來。
徐福自己也覺得氣氛一瞬間變得怪異了。
“多謝王上。”徐福思考半天,最後隻想到了這四個字。
嬴政卻心中卻覺得更不快了。徐福的謝意並不算誠懇啊。
侍醫很快被請來,用膳不得不被中斷,侍醫為徐福雙手檢查上藥後,開口道:“並非大事,水泡破開,傷口會在短期內沾水便覺生疼,過幾日便會好了。”
嬴政的臉色卻依舊不見緩和,他的目光緊緊黏在徐福那雙手上。
徐福的手被塗抹了綠糊糊的草藥,看上去被糟蹋得有點醜,但在嬴政眼中卻並不覺得如此。白皙修長的手指微微蜷起,上麵帶著紅痕和綠綠的藥跡,越發襯得他的手白如玉。
嬴政突地想到他命人新造的玉璽,色澤瑩潤,質地均勻,美得通透。
就好像徐福雙手一般。
以人比玉,這也算是頭一樁了。
就這樣一雙受傷的手,也能讓嬴政心底滋生出點兒蠢蠢欲動的意味來,嬴政覺得自己真的是病了,還病得不輕!簡直與隨處發.情的獸類差不多了!
嬴政臉色更黑,頓時失了胃口,他將手中筷子拍下,突然起身道:“寡人還有事,扶蘇便陪著徐先生多用一會兒飯食。”
扶蘇不明所以地點著頭,模樣乖巧。
徐福也是一臉不明所以地看著嬴政走出去。
不過嬴政的早退並不會妨礙到徐福的胃口就是了。
*
奉常寺門口有一少年已立了許久,蘇邑打後頭來時,一眼便瞧見了那個身影,穿著官服,色如春花。
怎麼愣在這裏?蘇邑心中不解,出聲喚道:“徐太卜。”
徐福神色還有些恍惚,被蘇邑這麼一喊,他登時就回過神來,裝作於大門前深思人生、深思未來的模樣,淺淺地“嗯”了一聲,抬腳往裏走去。蘇邑被徐福的模樣誆到,心中頓時也不覺疑惑了,他隨著徐福往門內而去,口中一邊道:“今日便定能將那偷竊之人抓住。”
“勞煩。”徐福道了個謝。
蘇邑立時又覺心跳加快,半晌說不出話來。
徐福心神也全然未在失竊一事上,他到了位置上坐下,抓起桌案之上的杯盞,捧在掌心,思緒卻是飄到昨夜驚夢之中。
他知道秦始皇入夜以後時常會做夢,每每秦始皇從夢中驚醒,他都有所感,隻是冬夜寒冷,徐福也懶得掙紮著爬起來罷了。那時他還將疑問埋於心中,想著秦始皇怎麼做夢做得如此頻繁?也不知做的是怎樣驚恐的夢。而昨夜,徐福也終於體會到那種苦楚了。
瑰麗又顛倒的夢境,色.欲糾纏。
真是太可怕了。
無所畏懼的徐福終於理解了為何秦始皇每次驚醒過來,都那麼痛苦了,渾身不由自主,欲.望被支配的感覺真是太糟糕了。
徐福想著想著便麵如菜色。
廳中其餘人隻當他還在為竹簡失竊一事生氣,竟是氣勢冷凝到這種程度,眾人都不自覺地連走路都變得小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