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餘名美人之中也包括了鄭妃,鄭妃盡管比其餘人地位更高一些,但她的打扮與她們並無不同,鄭妃太過靜婉低調了,若不是她個子出挑,徐福還未必能一眼將她從人群中認出來。
美人們相繼落座,明明扶蘇就在上首,鄭妃卻連頭都沒抬一下,連看都沒朝扶蘇的方向看一眼。
徐福壓下心中驚訝,收回了目光。
食物與美酒端上桌案來,美人們也不再拘束,自己倒上酒,便舉杯遙敬嬴政。
隻是這些個美人兒的目光,時不時會往徐福身上掃去。她們與胡姬不同,她們沒有胡姬那樣強烈的提防心理。此時七國大行美男之風,比較起秦王的英俊神武,她們更易為徐福那張精致又禁欲的臉而感覺到迷醉。
嬴政剛端起桌案上的兕觥酒器,臉色就登時沉了下去。
徐福並未覺得有何不對,他常常接受到來自他人的目光洗禮,這又點兒又算得了什麼?
徐福淡定地跟著舉杯。
美人們終於也收回了目光,還笑盈盈地朝嬴政說了幾句祝詞,無非就是希望來年風調雨順之類的話。待她們說完之後,頓時所有目光就都落在了徐福的身上。
他也要說?
徐福怔了怔,對上嬴政的目光,險些脫口而出一句,“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徐福憋了一會兒,最後隻輕描淡寫地說了七個字,“願王上得償所願。”
嬴政臉上隱隱浮現了一絲笑容,他的目光緊緊盯著徐福,半分沒有要分點目光到其他人身上去的意思。
眾人舉杯歡飲,酒水入口艱澀,味道並不怎麼樣,徐福原本也不善喝酒,隻匆匆抿了一口便將手中酒器放下了。
殿內一派氣氛歡暢。
唯有那圍屏之後,趙姬聽著外麵的歡聲笑語,頓覺胸中有一團火在狠狠灼燒,她臉上不僅不見半點歡顏,反倒還眉毛揚起,目光猙獰,竟是將手指扣在桌麵上,硬生生地折斷了一小節指甲。
她身旁的宮人噤若寒蟬,就連勸慰的話也不敢說。
他們知道,自從趙太後從雍城離開,便整個人都變了,暴躁易怒,就連秦王也從不正麵與趙太後起爭執,他們這些做奴婢的,又哪裏敢觸怒趙太後呢?
或許是幾杯酒下了肚,便真的壯了膽,美人們望著徐福的目光倒是變得更為放肆了。
徐福無意中瞥見嬴政臉上陰沉的神色,心中登時咯噔一下,原本有些發暈的頭,頓時就清醒了過來。
他可沒有想要給秦始皇頭上造綠雲的意思……
想一想嫪毐和呂不韋的下場,徐福就覺得被秦始皇如此惦記上,可一點也不好。
原本應該好好享受的食物頓時吃進嘴裏也變得無味了。
此時,他是不是應該立刻表示一下忠心?
徐福裝作不經意地起身,手執兕觥,緩緩走到嬴政腳邊去,舉起酒器邀嬴政共飲。
嬴政將目光放到徐福的身上,流連不已,他跟著舉起酒器。
原本是賞心悅目的畫麵,卻偏偏被打破了。
青銅酒器被砸到了地麵上,還從圍屏後咕嚕嚕地滾了出來,剛好頓在了嬴政的腳邊,嬴政的臉色隨之冷凝起來,但他還是淡定地先將兕觥之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徐福怔了一下,也跟著舉起來抿了一口。
圍屏之後宮女失聲驚叫,“太後!”
原本徐福以為趙姬會忍不住在這種時刻,大鬧起來,可誰知道,那隻酒器被砸出來之後,圍屏後卻半晌沒有趙姬的聲音響起,徐福正疑惑不解時,就見那失聲驚叫的宮女跑了出來,花容失色,腳下一滑,直接撲倒在了嬴政的腳邊,“王、王王上……太後……太後她……”
那宮女氣喘籲籲,表情驚駭,或許是受到的驚嚇太過,竟然半天都未能將那句話完整說出來。
隨後,裏麵也接二連三地跑出了宮人,其中一人匍匐在地,身體抖動不已,哀聲道:“……太後突發急症,倒地不起,奴婢們不敢隨意觸碰太後。”
徐福也呆了一下。
他的話何時靈驗得這麼快了?他都快覺得自己是烏鴉嘴了!趙姬怎麼說玩完就要玩完了,不是挺能蹦躂嗎?
徐福不由得抬頭朝嬴政看去。
嬴政臉上帶著慍怒之色,他一掀衣袍站起身來,快步繞到圍屏之後去,高聲道:“傳侍醫!”
殿中登時便亂作了一團。
徐福也不敢隨意到圍屏後去,也不知那趙姬到底變成什麼模樣了,隻是連半點聲音都聽不見了,徐福便覺得趙姬定然十分不好了……
方才還饒有興致頻頻偷瞧徐福的美人們,這時也都個個噤若寒蟬,坐在位置上連動也不敢動,生怕一不小心就跟這麻煩事兒扯上關係。
在這樣的時間裏,若是被牽連了,丟了性命,那可真是冤死了。
侍醫很快便趕到了,他當即命人撤了圍屏。
這時徐福也才看見圍屏後的景象。
桌案上甚為散亂,邊上還帶著點點血跡,而趙姬此刻正倒在桌案旁,臉色發青,嘴角倒是半點血跡也沒有,隻是她的指甲有些破損,血跡正是從那裏出來的。
堂堂太後,倒在地上,卻無人敢去扶她。
明明是該又怒又急的時刻,徐福卻覺得心中有些好笑。
難道趙姬就是這個時代的實力碰瓷專業戶?搞得宮人都不敢去碰她了,嬴政也隻是冷冷立於一旁,還是侍醫命人將趙姬扶了起來。
侍醫立刻伸手去探趙姬的呼吸。
這一探,侍醫的臉色便變了。
他麵色慘白地跪在地上,叩地請罪,“王上,太後……太後恐是已經去了……”
宮人們被嚇得連忙跟著跪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
殿中其餘人也反應過來,跟著叩地。
徐福畢竟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他難以適應說跪就跪的節奏,於是硬挺著站在那裏了。
大殿上下,登時就剩下他與嬴政二人還站著。
嬴政臉上閃過沉痛之色,眼底很快染上血絲,半晌都未能說出一句話來,眾人也不敢再開口,殿內鴉雀無聲。
原本徐福也有點心疼秦始皇。
秦王不好當,過個蠟祭,也搞出這麼血腥的事來,盡管趙姬挺討厭的,但那畢竟也是曾與秦始皇相依為命的母親,如今猝死……
徐福企圖用傳遞自己的目光去安撫秦始皇。
但是等他目光一對上嬴政的那雙黑色眼眸,他驟然感覺到那雙眼裏,毫無悲痛,反倒是裏麵的冰寒之色,冷得刺骨。
也是了。
趙姬已經消磨掉秦始皇心中的溫情,如今秦始皇又怎麼會為她而感覺到悲痛呢?方才秦始皇臉上的神色,應當都隻是裝出來的吧。
一國太後猝死,宴飲哪裏還能繼續進行下去?
宮人忙不迭地撤了食物酒水。
美人們也都默默回了後宮,扶蘇更是迅速被宮人帶走,胡亥年紀小小,倒也不哭,懵懵懂懂地便又被宮人抱回去了。
徐福挪了挪步子,正要朝著嬴政的方向走過去,誰知道他剛走兩步,就感覺到腦子裏像是被一記悶槌敲了一下,徐福腳步晃了晃,摔倒在地。
嬴政回轉身來,連忙伸手將他撈起,徐福軟綿綿地靠在嬴政胸膛前,暈了個徹底。
暈過去之前,徐福還忍不住在心底罵了句。
不是女主角的命,你特麼得個什麼女主角的病啊……
嬴政臉色變得更為難看,他抬腳就踹那侍醫,“起來!給徐先生瞧瞧!”
那侍醫懵了懵,爬起來後直接撲到了嬴政的腳邊。
身後的趙姬被人抬了出去。
嬴政的目光緊緊鎖在懷中徐福的臉龐上,連頭都沒有再回一次。
兩廂態度差異之大,宮人們隱隱察覺到了什麼,他們心中發冷,匍匐在地麵上,卻誰也不敢再往下想去。
那侍醫捏著徐福的手腕,臉上神色來回變幻,半晌都沒有得出一個結果來。
嬴政見狀,臉色越加陰沉,侍醫感覺到身上壓力陡然加大,戰戰兢兢抬起頭來,咬牙道:“徐先生症狀詭異。”
“如何詭異?說!”嬴政臉色更加難看,深以為徐福是否中了什麼奇毒,又或是一不小心染上了什麼不治之症。
“氣血虛,精氣虧。”侍醫嚇得一抖,脫口而出六個字來。
氣血虛?
精氣虧?
嬴政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極為怪異,腦子裏還不自覺地陷入了某種遐想之中。
侍醫低聲將補身之法一一道來,隻是嬴政卻靜不下心去聽,身旁的內侍倒是小心又仔細地一字不落地記下了。
待囑咐完之後,嬴政便親自將徐福抱起來,往寢宮裏走了。
身後內侍怔了怔,猶豫問道:“太後那裏……”
“雖是蠟祭之時,但太後突然薨逝,也是要昭告秦國上下的。”嬴政神色淡淡,口中輕描淡寫地將此事帶過,全然瞧不出剛剛猝死的人,是他的母親。
思及往日趙太後的作為,那內侍心中直歎氣,點頭道:“喏。”恐怕趙太後就算是活的,最後也隻能死了。
*
徐福醒來時,肚子差點咕嘰咕嘰叫出聲來,他捂著快要前胸貼後背的肚子,心中感歎了一聲,身為古人也真是不容易,不知道有多少個得了胃病死的。
徐福正要喚宮人來,誰知道剛從床上坐起,就與嬴政打了個照麵。
原來嬴政一直坐在床邊,身上的白色野服都還未來得及換下,他的模樣看上去有些憔悴,眼眸布滿血絲。
能在秦始皇的臉上看見如此神色,也足夠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