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看著腦海中便現出昔日太子弘乖巧懂事的模樣,薄扇般的纖長眼睫輕輕一顫。她婉然回身,這才接過手爐,握在冰冷的掌心,定聲吩咐:“將寢殿收拾妥當,新裁的幾件衣裳放在衣櫃裏備著。”張顯昭雖說不上識時務者為俊傑,但凡是人豈會不惜命,即便聽了她的話如入雲裏霧裏,回去後定然會與蕭慎密議。
☆、第3章 胭脂
端王是遠支宗室,尚為王世子時自封地進京入宮擔任皇帝侍讀。載佑帝與他年歲相仿,嫌惡其他幾個近支宗室的侍讀逢迎奉承太過,反倒沒了手足兄弟間的情深厚誼,漸漸地,寵信敦厚溫潤的端王。載佑帝親政,端王年滿十五,理應回封地之藩,皇帝不舍,留他久住。豈料竟是養虎為患,端王禁不住小人攛掇,與入京述職的藩王、封地近在京郊的藩王合起夥來演了一出駭人聽聞的“八王叛亂”!
平定叛亂後,皇帝痛下狠手殺了幾位蠻橫不知悔改的叔伯兄弟,又將幾位尚存悔過之心的叔伯兄弟圈禁於宗人府高牆之內,剩下一個端王。皇帝仁善重情,每每優柔寡斷,不舍得殺他又覺得關他入宗人府極為礙眼。與重臣商議後,便將端王的宗籍廢除貶為庶人,流放至姑蘇僻靜鄉村,著姑蘇三司看管,端王夫婦以及後人,終生不得踏入燕京半步。
姑蘇布政使每月派發銀兩布匹,活著不難,往日的榮華富貴山珍海味大夢一場終複醒。吃穿住用皆拮據,接生婆與乳娘都是在村子裏尋來的窮苦百姓,接生婆聘了兩次,乳娘卻因為孩子斷不了奶而強留至今,並隨著突如其來的劉鐸入了宮。
乳娘是地道的鄉村野婦,別說燕京這等四方輻輳群英薈萃的地方,連翻幾座山遠近的姑蘇城都未進去過。一路走來,雖是快馬加鞭又寒風凜冽,她三不五時地將車簾掀開一角,嘴張了便再未能合上。
奶娃娃窩在乳娘懷裏貪眠,棉衣棉褲裹得她敦實如個花花綠綠的糯米團子——劉鐸起初命人送來炭火,乳娘言說小郡主烘不得炭火,容易嗆著,劉鐸隻好撤了火盆,又尋來兩床棉被才作罷。
乳娘輕拍奶娃娃的脊背,哼著山間的歌謠哄她,想起臨行時端王夫婦悄悄說與她的幾句話,不由皺緊了眉頭。端王承得住事,不過囑咐她些許淺顯的宮中規矩,端王妃先前已痛失一個兒子,想來愛女心切,又與當地村人混久了,口不擇言的本事已然登堂入室:“說是選什麼儲君?這等好事怎會落在我們頭上,我聽說,皇後白天是個翩然若仙的仙女兒,到了夜裏就生出一張血盆大口來,專食小孩兒精氣!你且去瞧瞧,若當真這樣,必要好好護佑我女兒不讓皇後伺機害她。”
山間自古乃魑魅魍魎發跡之地,從小聽鬼故事長大的乳娘信以為真。
繞了幾條街,乳娘見人煙稀少無甚看頭便放下車簾,初來乍到的她卻是不知,禁宮已近在咫尺。
下車,上轎,自掖門入。
奶娃娃睡得酣暢,抬轎太監手腳麻利,走在積雪掃清略帶濕滑的夾道內毫不顛簸。
乳娘心跳如懷揣了七八隻上躥下跳的小兔子般,謹記端王所說入宮後不多看不多聽不多言,坐在四麵密不透風的華貴轎子內,眼睛幾乎都不敢睜開。
許久,落轎,太監壓轎請簾,滿麵堆笑。
乳娘抱著奶娃娃出來,木然跨過門檻。抬頭,呆在了原地——
端王與她說,太和廣場前除皇帝外,其餘人等需得落轎下馬,徒步穿過太和廣場方能自兩側的走道入殿。端王顧及她是個山野婦人,恐她不懂,說得盡量簡潔質樸,乳娘自視甚高,以為自己曉得了。眼下,卻被望不到邊際的“廣場”給嚇住腳步,身披盔甲手握紅纓槍鐵盔落滿霜雪的英武兵士長龍般自她眼前排過去,越到後麵越同螻蟻一般,細小如芝麻。
乳娘仿似踩在霧裏雲端上,頭腦發蒙,連自己如何走進太和殿的都不知曉。待清醒過來,盯緊腳下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麵,誠心誠意地磕了幾個響頭,發白的嘴唇如篩糠瑟瑟發抖,忘了如何請安不說,更忘了將懷裏的奶娃娃喚醒。
她不敢抬頭看皇帝,隻掀了掀眼皮,用眼角餘光瞅。一層層鋪了地氈的台階瞅上去,瞅見一張赭黃色布帛鋪滿的長桌視線便再越不過去,長桌上放了一隻流光溢彩的鐵匣子模樣的物事,乳娘從未見過,多看了幾眼。忽地“當”一聲脆響,不知從何而來,像姑蘇山寺的金鍾銅磬,又依稀比它清脆悅耳些。
乳娘麵如菜色,疑心是否自己被劉鐸帶錯了道,給拐進了什麼妖魔鬼怪變出來的食人洞,洞主夫人指不定便是那血盆大口的皇後。正當此時,又響了接連□□下,乳娘雙腿發軟一屁股摔後退好幾步。
奶娃娃在她懷中,應是被吵醒了,抬起粗短的手指揉了揉眼皮,卻不睜開,眯著一條縫,光線絲絲縷縷湧進來。
皇帝大笑,伸手將那鐵匣子倒了個麵,指著內裏搖搖晃晃秤砣一樣的物事:“勿怕,這是自鳴鍾,西洋人用它來估摸時辰。”
自鳴鍾!
奶娃娃倏地睜眼,仔細打量起來。她前世活在二十一世紀的高科技時代,是個兼職演員的調香師,某天夜裏用新買的望遠鏡觀賞天文奇觀,看著看著就像被什麼東西掐住了脖子般,漸漸沒了生息。重生已有一年,整天困在姑蘇鄉野山村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輩子的父母為生計發愁,聊天離不開柴米油鹽醬醋茶,術業有專攻,她對經濟物價一竅不通,根本無從揣測到底是重生到了哪個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