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坐在床榻旁,她已靜坐一日一夜,不覺困倦。眼下見她這般,便知她又做了噩夢,皇後緊握她的小手,並俯下腰身,欲溫言哄慰。哪知,唐瀠驀地睜開雙眼,纖長的睫毛上綴滿晶瑩的淚珠,眼睛裏噙滿熱淚,隨著睜眼的動作,那熱淚徘徊在內,不曾墜落,倏爾間,她茫然地顧盼四周的陳設,待漸漸醒悟過來所處何地,她便急急地將目光定於皇後,她看著皇後,不可置信般眼睛忽閃幾下,熱淚順勢跌出,掛在因長久的低燒而紅撲撲的臉蛋上。
“……阿……阿娘?”聲音發顫,又嘶啞,唐瀠開口便問道。她緊緊地盯著皇後,若皇後忽而消失了,她隻會將此當作一個夢——如方才,一定隻是一個夢,她要再睡過去,做成千上萬個夢,直至她尋到通往現實的出口,若尋不到,她便任由自己困在夢境中,與母後朝夕相伴,不複醒。
皇後伸出一隻手,擦拭她的淚水,淡笑道:“嗯,醒了就好。”她心裏是格外歡喜的,卻又是內疚的,她生性淡然,心中如何洶湧澎湃,現於神色上不過隻蹙眉、微笑罷了。不二齋遇刺之事是她與蕭慎謀劃,傷在何處,如何傷,傷口幾寸深幾寸長,皆有預設。唐瀠所受不過輕傷,然而她身體虛弱,隻這輕傷也似乎傷了本元,低燒不退,夢而囈語,皇後守了一夜,也擔憂了一夜,幸而,如今無事。
很快,皇後便發現,這孩子的淚水是擦不完的,擦了又落,擦了又落,像是積攢了許久的情緒猛然爆發,有如山洪。皇後不為她拭淚了,隻靜靜地看著她哭,宮人自去打了清水來,奉上手巾,皇後拿在手中,正欲給這隻花臉貓擦擦臉。花臉貓躺在床上,手背揉著眼睛,眼淚從眼角滑落,她哽咽道:“阿娘,你抱抱我好不好……”抱抱我,讓我篤定,那匕首與血泊,真是夢境。
病中的孩子提再無理的要求,父母也隻有應允,從無拒絕的。皇後執手巾的手頓了一頓,隨即將其交給宮人,避開她的傷處,將她輕輕摟入懷中,溫聲道:“做了一夜的噩夢,不曾哭成這樣的,夢見什麼了?”
唐瀠依偎在皇後馨香溫軟的懷中,真實的觸覺使她動蕩不安的心神真正平定下來,鼻間又縈繞著疏冷淡然的清香。皇後守了她一夜,才知她做了一夜的噩夢,幾年間,她患病時,皇後亦是守護在旁,若想害她,處處是機會,何必繞彎?區區*的異香也不致命。前日,表姑離開前,叮囑她“要孝順你阿娘,無論何時”,此話意有所指,是否指的便是此事?
她想著事,啜泣聲漸止,又抬頭看了看皇後,皇後垂眸看她,仍在等她答話。唐瀠不知該如何將夢境陳述,“死”之一字她不願再提,恐成讖語。眼淚本來止住了的,想了想那夢境,酸澀的感覺又翻湧而上,唐瀠埋頭下去,摟著皇後的腰,嗚咽道:“夢見你不要我了……”
她說著,哭著,小腦袋上下左右地亂蹭,湧出的眼淚霎時將皇後的衣衫洇濕。皇後無奈,又心疼,她輕輕撫順孩子的脊背,她啜泣不止,脊背也隨之聳動,皇後安慰道:“南柯一夢,華胥一夢——諸如此類,與你說過許多次的,夢非實境,明知是夢,何必輕信?再者,我為何不要你?從來,便隻有兒女長大,成家立業離開父母的,沒有父母舍棄孩子的道理。”
唐瀠連連搖頭:“兒不會離開母後,永遠都不會。”不會離開你,會孝順你,會信任你,永遠。
皇後微怔,隨即認真道:“‘永遠’無定期,勿要以此許諾。”
唐瀠聞言,更認真幾分,隱隱有立誓的跡象,她抬頭,濕漉漉的眼睛看著皇後:“兒在一日,便陪伴母後一日。”她是很認真,皇後心裏則掠過幾分惆悵。孩子信任她,依賴她,孝順她,她卻從一開始便將她牽涉進諸多陰謀中,乃至設計令她身陷險境,若來日她知曉,定是怨恨她的吧,談何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