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朱寬:為十三歲思想者作翻譯朱寬(2 / 3)

接下來,朱寬對書裏幾個名詞的翻譯心得有明確闡示,可以看到朱寬的專業精神和對本書宗旨的透徹理解。他說,造物者一詞,原文為“上帝”;蓋承用耶教之尊稱也。釋氏曰“真如”,曰“佛性”;道家曰“真宰”;儒家曰“天命”,曰“性”;皆指此耳。譯者為求避免宗教色彩起見,特采用造物者一詞以代之實則,無非皆指唯一至上之聖性而已。從對“造物者”一詞的譯用來看,朱寬的譯作秉承這個十三歲印度小孩子的意見,不把思想與宗教混同,在盡可能的情況下,即使是一些帶有宗教色彩的常用詞彙也加以避免。這樣看來,這本書中記載的思想應該純度相當高,沒有受到過任何現有觀念體係的熏染與包裝。

當然,作為深受中國傳統知識體係影響的朱寬,也會自覺不自覺地將這個十三歲思想家的觀念及其境遇作一些文化上的聯想。在後來的敘述中,他就將明代憨山大師的生平加以例舉,以資說明“夢中心得”及“夢會彌勒”的可能性。從《憨山大師自撰年譜》中,朱寬拈出其三十三歲在五台山夜夢清涼大師之事例。文中提到,“憨山大師乃明朝人,而他夢中所遇到的,卻是遠在數百年前的唐代的清涼大師;此與導師的指示作者,初無二致也。”這種例舉,一方麵說明朱寬的佛學見識尚有一定水準,另外一方麵也無形中拉近了克氏學說與中國人的文化距離。

不僅如此,朱寬已經完全能夠運用“證道學”來解釋克氏學說,其中種種接近於佛學或其他宗教思想的核心觀念已能明白地加以闡示,毫無拖泥帶水之感。就拿“憨山夢清涼”一說而言,朱寬指出,“拿證道學來印證,就是說:我們眼前的世界,與我們的欲界、識界,以及其他諸界,盡在一起,互相涉入。此即世俗所謂:地獄天堂乃至涅盤之境,都在眼前也。”——用“證道學”來解釋佛教華嚴宗的“諸境圓融”,是朱寬的創舉。六十五年之後,胡因夢也是用華嚴宗“五十三參”的典故來喻示其初遇克氏著述之驚喜,也算是殊途同歸吧。

接下來,朱寬還對當時頗流行的“靜坐養生學”乃至“禪宗”學說,站在“證道學”的思辯路徑上,加以評述。朱寬認為,以為清靜是修行的唯一條件,是故修行的人,必須謝絕凡俗,並且要有清靜的環境,這種見解未免太偏了。佛學裏的禪宗主張禪定最力,然亦認為須有上根利器的人,才可蹈等以求,而且開悟之後,依舊要修萬行的,習靜僅僅是六度之一。他進一步提出,在塵凡中修行,反而能得更大的收獲。試想一個人,涉世不深,何以明事理?事理不澈,何以息妄想?妄想不息,何以獲真定?於以可知:惟有動中求得的靜——內心的恬靜,不是外麵來的——才是真正的禪定。朱寬的這一係列論述,靜、習靜、清靜、恬靜、禪定、真定等概念論述相當清晰易懂,沒有故弄玄虛,但卻直指禪悟本義。

誠如朱寬對克氏的這本少年習作之評述一樣,修行的方法,即如上述,可見除了做人之道外,別無修行之途。而這本書,即為篤誌力行者的津逮。強調“做人之道”,強調在“人道”本身著眼,思行合一,無疑在朱寬的譯介中,成為克氏思想及證道學說的旨趣所在。從這樣的旨趣來考察,這樣的思想就絕非宗教、絕非哲學,甚至也不是一種倫理學色彩的社會理論,隻能是一種心靈原發性質的高純度意識趨向。它趨向於通過激發心靈能量來達成人格及人道力量,而不是一開始就搭建一個主觀性質的力量體係去規範心靈的能量。

朱寬在“這本書是怎樣寫成的”一文之後,還專列了一章,名為“介紹證道學”。開宗名義,給出了明確的名詞解釋:所謂證道學,並不是宗教;它是一種研究宇宙間一切人、物之究竟的學問,專講不著色彩的純粹的真理,並且主張,真理高於宗教。可以想象得到,這樣的思想主張及其趨向,在1940年代的上海是相當超前的,而且也是相當不合時宜的。朱寬篤誌於此,也應該是相當寂寞的吧。

1947年的上海,剛剛從抗戰勝利的喜悅中緩過神來的人們,更切實的緊迫與憂愁也隨之襲來。通貨膨脹、物價猛漲下的搶購黃金、瘋兌美元、米價風潮種種民生怪狀層出不窮,甚而還有國民政府的“禁舞令”,讓數以萬計的在十裏洋場中討生計的“舞女”們加入失業大軍。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手段勝過道義、投機勝過誠信的世間樣態,朱寬本人不可能不感同身受,也不可能無動於衷。但是他既沒有隨俗從流地參與到投機主義陣營之中,也沒有轉而委身於悲觀避世的宗教庇護圈裏,讓人不得不承認克氏理論對某個特定境遇下的心靈之強大支撐。

據說,克裏希那穆提是印度一個婆羅門家庭的第八個孩子,在某些特定圈子裏被稱為是20世紀最卓越、最偉大的靈性導師,天生具足多樣神通。在印度還被一部份佛教徒肯定為“中觀”與“禪”的導師,而另一部份印度教徒則承認他是徹悟的覺者。

1947年時,克氏五十二歲,他一定沒有想到在中國上海一隅,有一個叫“朱寬”的中年男子正著力於翻譯他少年時代的習作,而且自掏腰包、精心印製,用於免費贈閱。克氏沒能飄洋過海來中國一趟,沒能像當年泰戈爾訪華那樣風光無限地大受文化界追捧;自然,朱寬本人也沒能像徐自摩、林徽因那樣熠熠生輝,成為文化史上的一個談資式人物。事實上,直到現在為止,除了極少數仍以“證道學”為修行主旨的資深華人修習者,能語焉不詳地提到克氏著述的首度中譯者朱氏兄弟,曾供職於英美煙草公司之外,別無更詳盡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