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來到餐廳,下午茶已備妥,其實隻是一壺奶茶和幾片餅幹,看來桔恩小姐喜歡小題大做。布蘭克夫婦都已落座。布蘭克夫人身裹真絲長袍,瘦削憔悴,眼窩和兩腮都深陷著,皮膚白得沒多少血色,微笑時眼角糾纏著細紋,脖頸下突出的鎖骨之間垂有璀璨的寶石。布蘭克先生則已換上寬鬆的襯衫,胸口敞開,露出一小片棕色胸毛。夕陽柔美,舒適華麗的房間,嬌弱矜持的女人,溫柔風雅的男人,美國電影裏的場景再度呈現在小玉眼前。可她腦海裏卻突然出現另一幅畫麵:可賦戴著細邊眼鏡,雙頰清瘦蒼白,夕陽下的剪影非常迷人。小玉坐在副駕駛座,從側麵偷看。他專注於前方街道,一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牽住她的手。他們沒有豪宅中的下午茶,隻有捷達中稍縱即逝的黃昏。她還以為,那就是她的一輩子。

布蘭克夫婦和小玉寒暄,噓寒問暖,表情豐富飽滿,對話內容其實很枯燥。兩杯奶茶落腹,夕陽漸斜,小玉的困意突然就排山倒海地來了。小玉本來就是能睡的人,卻並不明白怎麼突然能困成這副樣子。她可是從來沒體驗過時差的。桔恩小姐還在時不時咯咯地笑,笑聲越來越遙遠。布蘭克夫人首先提出讓小玉回房休息,還是身體虛弱的人更善解人意。布蘭克先生叮囑了晚餐時間,同時又附加一句:“也許你睡著了,我們就不叫你了。我很了解時差的感覺。明早8點,我在這裏等你。”

小玉道謝後回到房間。她倒寧可這一覺就睡到天亮。她要的是Anphone,可應酬布蘭克夫婦卻是很辛苦的事。小玉的背包還是沒送來。小玉顧不得許多,拉上窗簾,脫掉外衣,倒頭便睡。好像落水之石,直接沉入湖底。如果時差能夠打包,她將欣然把它帶回北京。畢竟最近她總心事重重,漸漸有了失眠的時候。

不知過了多久,小玉突然醒來,四周漆黑一片。一時間,她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小玉努力睜大眼睛,卻見床頭的椅子上依稀坐著個人!小玉猛然一驚,頓時徹底清醒過來,腦子裏首先閃過那頭戴棒球帽的瘦小身影,渾身立刻冒了冷汗。再定睛一看,那隻是自己丟在椅背上的外套而已。

小玉起身拉開窗簾。下午睡得太急,窗戶都還敞開著,涼意襲襲而來。一輪圓月正懸在密林頂上。突然一聲驚啼,緊接著一串撲打翅膀的聲音。驚魂未定的小玉也隨之渾身一顫。難道鳥兒也有夢魘?一切即刻恢複寂靜,但寂靜同樣令人不安,樹影幽暗,仿佛隱藏著許多蠢蠢欲動的能量。小玉背後隱隱發寒。轉回身,看見大半個床麵上反射著幽幽的白光,不禁更是後背發涼。

電子鍾顯示暗紅色數字:1∶15am。此刻的北京眼看就要到下班時間。她整日未曾在QQ上出現,也沒發過微博或朋友圈,不知可賦有沒有留意。她的廉價手機並未開通國際漫遊。不開通也罷,以免徒增牽掛和失望。沒有結果的情感,本不該投入過多,或許克製本來就遠勝於縱容,而男人也總比女人理智多了。

夜正深,小玉的睡意卻淡了,來去自由,不由人控製。窗外樹影相抱,如熱戀的情人。可賦一向謹小慎微,不善巧辭,卻也曾在午夜發來短信,傾吐他的思念。但那僅有的一次,是大半年之前了。可賦的手修長細嫩,唯有無名指下有一小塊老繭,那是她常常撫摸的地方。她曾戲言他的手比女人更嫩。他也曾笑答:所以這手不能幹活,家務得由你來。話一出口,無法收回,徒增一段蝕骨的回憶。以後,以何之後?以Anphone為界,她將要抹掉有關可賦的記憶。正如20年前,抹去有關父母的一切記憶。小玉握緊窗欞,鋁合金軌道冰冷堅硬,直刺進肌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