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點,安第斯公司緊急董事會準時開始。安第斯大廈中心會議室裏,十幾位正襟危坐的男人,正把目光集於一人。
安第斯公司全球副總裁布蘭克先生坐在會議室正中的位子,一身黑色西裝,雙臂低垂,麵色嚴峻而悲傷,絕無一絲鬆弛懈怠,與閑暇傍晚餐桌前的他截然不同。會議通知一小時前才發出,他卻早已準備多時。發型和著裝一絲不苟,聲音和表情更是嚴絲合縫。他做事一貫謹慎周全,這最關鍵的演出必須完美謝幕。是的,他是演員,自30年前就已很出色。那時他隻是一名普通的編程師,新移民,除了計算機係的碩士學位一無所有。但他講一口地道的美國英語,竭力模仿美國人的一切言談舉止。他在加入美國籍時改掉了自己頗具民族風格的冗長姓氏,代之以地道的英倫詞彙——布蘭克。由於過分強調新的姓氏,同事和朋友都被他養成直呼其姓的習慣,所以他既是布蘭克,也是布蘭克先生。自很久之前,身邊就沒幾個人知道他的真實來曆了。
他的生父本是德國工程師,“二戰”之後被帶到前蘇聯,在西伯利亞的原始森林裏研究先進武器。他的母親是附近的村婦,他的誕生是一場令人難堪的“意外”。懷孕的女人服從了組織的安排,嫁給一名因過度酗酒而提前退休的工人,隨他回到列寧格勒,生下兒子陪她一起飽受虐待。男孩從小憎恨家庭,在些許了解自己身世之後,把內心的憎恨擴展到國家和民族。繼承了父親的智商,他成績出類拔萃。
還好在那個聖彼得堡還被叫作列寧格勒的年代,教育大概並不因為貧富而被劃分等級。男孩得以考入全國最優秀的大學,從而獲取更多的知識,雖然從未和日耳曼的父親見過麵,卻越發崇尚著自己一半的日耳曼血統,對另一半的白俄血統則越發嫌棄,大學一畢業就遠離故鄉,再也沒打算回去過。
對於才華卓著的年輕人,美國向來敞開大門。但一輩子留在美國,絕非布蘭克的最終目標。電腦工程師,標準的中產階級,被老板和國家雙重剝削著,在公司度過每天最好的八小時,和一生最好的30年,剩餘的時光在超市、電影院或自家客廳的沙發上消磨,就著電視射線把啤酒變成肚囊……對此種命運的預期令布蘭克窒息萬分。所以他每天工作12個小時,每周工作七天,毫不吝惜地為所有人服務,從不在意團隊和職位的界限。他甘做研發部門的奴隸,讓別人都變成奴隸主。尤其是研發部的經理,一個很有些小聰明的印度人。經理常把他的工作成績據為己有,並因他的無所謂而暗暗竊喜。他設計的程序是那樣完美,經理閉著眼坐享其成,其他檢測部門也早已放鬆警惕。直到有一天,他精心設計的漏洞在某次大型會議上麵對著全球媒體突然爆發。不隻印度經理魂飛魄散,各個部門的經理和總監都變成熱鍋上的螞蟻。千鈞一發之際,名不見經傳的小職員淡定登場,幾分鍾解決問題。全球總裁向身邊高管問及此人,竟然無人知曉;再調取長長的程序研發流程文件,一連串各級負責人的簽名裏,根本就沒有他的名字。一周之後,小工程師榮升技術總監,越過印度經理和他頭頂上的好幾層領導,成為總裁常務會議中最年輕的一員。全球總裁安第斯先生,絕猜不到那次史無前例的破格提升,日後將會給自己帶來什麼。
技術總監不僅技術過硬,管理一流,政治鬥爭更是得心應手,一切皆仰仗列寧格勒工學院所學,除了數理化出類拔萃,亦在學生會裏磨煉出權力鬥爭的技巧。布蘭克不僅對總裁絕對服從,對其他領導也格外恭敬乃至卑微,不惜一切代價,包辦一切瑣事,從安排行程到處理罰單,有時連太太們的瑣事也一並負責。布蘭克年輕力壯,精力充沛,貪圖享樂的美國大佬們隻把他當成熱血青年,或許有些趨炎附勢,但一切有誌青年皆期待被賞識和提拔。大佬們年輕時也曾壯誌雄心,靠天賦勤奮努力和心機紛紛登上公司要位,拿六位數美元的年薪,握七位數股票和存款,住百萬美元豪宅,自以為曆盡風雨方可享受人生,哪能瞧得起一個一時走運的黃毛小子?
但黃毛小子的時運卻遠超大頭兒們的任期,甚至超過某些人的壽命。20年後,布蘭克大權在握,老總裁對公司漸漸失去控製。再成功的偉人,也難以扭轉自然規律。衰老和疾病,加之常年的被恭維被服從,足以讓人在生理和心理上丟失防線。而失控的結果,就是讓疾病和衰老變本加厲——副總裁對總裁恭孝如子,生活和醫療樣樣操心——老總裁中風後應采取保守治療,不能走路並不是什麼嚴重問題;但鼻咽癌手術一定要做得徹底,順便切除聲帶最為穩妥。主刀外科醫生的海外賬戶得到了巨額進賬,得以在40歲就順利退休。區區一年半的時間,老安第斯從一手遮天變成行屍走肉,離開輪椅寸步難行,少了智能助言係統則半個字也說不出。輪椅和智能助言係統均采用全球最頂尖的技術,和安第斯公司的中央服務器連成一體。布蘭克手中的小小Anphone不僅隨時窺探著安第斯先生的一言一行,亦能讓他寸步難行、一言不發,甚至讓布蘭克代替安第斯發言,相隔萬裏也能輕易掌控。布蘭克對此絲毫沒有歉意。在他心裏,猶太人本來就隻配做行屍走肉——對於蘇維埃政權陰影中悄然成長的日耳曼靈魂,一切愛國主義教育和反法西斯教育都格外南轅北轍。又過了半年,終於,“行屍走肉”徹底停止“行走”了。布蘭克親眼目睹辦公室地板上那蒼老僵硬的軀體,如同一截幹枯萎縮的斷木,仿佛來自海中失事的船隻,全無生命跡象。可他並不覺得開心,因為最關鍵的東西尚未到手——Anphone Z的核心設計方案。那設計雖然是安第斯公司最頂級的機密,但外界早有所傳聞——超級智能“動態思維係統”強化了Anphone原有的人機語音對話功能,不僅能同機主閑聊解悶,還可提供各類信息谘詢,甚至心理輔導,小小手機,勝過萬千專家導師。加之三維立體成像係統、DNA機主身份識別,幾乎使手機變成身體的一部分,再無失竊和被盜用的可能。那不僅是無線通信的又一次革命,改寫人類文明,也能拯救安第斯公司的巨額財政赤字。最近的幾款Anphone都成績平平,安第斯公司的全球領先地位已漸漸被競爭對手超越。以每年巨大的市場投入來支持缺乏新意的新產品,宛如陷入惡性循環,加之幾場全球知識產權訴訟案所帶來的巨大損失,安第斯公司正如另外幾家垂死的大型美國科技公司一樣,在全球經濟蕭條了十年之後,一步步走向破產邊緣。老安第斯畢竟非等閑之輩,在身體快速衰敗之前留了一手——四處尋訪人工智能和編程方麵的專家,然後把Anphone Z的智能係統的程序設計秘密外包,暗度陳倉,將核心技術徹底轉移出安第斯公司,然後把核心設計相關的一切文件都鎖在自己辦公室的保險櫃裏,那是整座安第斯大廈中唯一受他全權控製的地盤。美國畢竟是法治社會,大公司總裁、商界名流莫名死去必將引起爭議,如果保險櫃中的東西又無法輕易破解,肯定會得不償失,操之過急而因小失大的低級錯誤,布蘭克是不會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