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台北到香港的航班,行程其實不長,卻實在令人難熬。
Kevin一路沉默著,雙手或緊握扶手,或交叉糾纏,緊張煩躁溢於言表。小玉也心情沉重。丟了U盤,即便找到那台存有Anphone Z核心設計的電腦,大概也無濟於事。而且僅憑著一家南京西路的飯店,哪能輕易找到電腦呢?此行原本諸多邏輯疏漏:便箋來自上海的飯店,安第斯和翟教授的外灘合影攝於1948年,如果兩者確有聯係,那便箋多半來自解放前的上海。那時不要說Anphone,就連手機工業還遠未誕生呢。1949是一條分水嶺,把中國曆史分為兩半,之前在上海出現的人,之後未必還能回到上海延續事業。因此照片除了說明安第斯1948年曾在上海,不能說明任何其他問題。不論照片還是便箋,或許都與Anphone Z的設計無關。Kevin卻急於成行,不知還有什麼其他原因,但小玉並沒開口詢問。Kevin臉色陰沉,滿臉假胡子讓他更顯凶煞,看得出正強壓著心中的無名之火。從翟家被劫到U盤被盜,一路慘敗,鬱悶在所難免。這其實是一場奪寶競賽。小玉隻是配角,成敗未必與她相幹,但回到中國大陸卻是她心中所盼的。可回了又能如何呢?
小玉正想著,飛機竟然就降落了,小玉暗暗鬆了一口氣,卻又茫然起來。下麵呢?又會發生什麼?
兩人下機後直接搭機場快軌前往中環,在中環換乘地鐵到灣仔辦理進入中國大陸簽證。Kevin早在台北機場就用手機做好一切功課,從公共交通到簽證地點及手續樣樣弄清楚了。Kevin的籌備能力始終高得驚人,從台北到香港,完全生疏的地方卻能熟門熟路。小玉從未到過香港,對一切都茫然不知,又不願多問,隻默默跟隨Kevin直到簽證處門前,見到標誌,才明白來此何意。
簽證處門外有很長的隊伍。天色陰沉,風有些刺骨,香港沒比舊金山溫暖多少。小玉排著隊,Kevin買來熱咖啡和止痛片,臉色比飛機上舒緩了很多,嘴角甚至還有笑意,印度頭巾和大胡子也看著可愛起來。Kevin嚴肅沉默時自帶一種令人畏懼的威嚴,其實是個溫和而體貼的人。小玉從未抱怨過頭痛,隻是時不時地用手指按壓太陽穴,都被Kevin看在眼裏。小玉就著熱咖啡吞下止痛片,身心備感溫暖。
兩本假護照順利過關,但簽好簽證的護照需第二天取。在簽證處小玉始終不敢多言,害怕暴露了這叫作“Joyce Luk”的金發女人其實隻不過是個東北大妞兒。Kevin就比小玉自如得多,不僅舉手投足富有異域特征,語言也獨具天賦,模仿印度口音惟妙惟肖。
兩人就近找了一家旅館入住。Kevin在前台稍稍遲疑,要了兩間房間。小玉暗暗鬆了一口氣,卻又微微感到歉意。Kevin實屬完美男人,遭遇危險時膽大心細,平時又體貼入微,一表人才且情智超人,無論外表還是學曆都比可賦強了太多。但正是可賦那柔弱沉悶的性格,還有含蓄躲閃的目光,卻時常令她心疼。就像荒山裏的野草,弱小平庸,卻比花園中盛豔的玫瑰更令人難忘。
兩人各自回房休息。酗酒後又連夜奔波,此時已是筋疲力盡,小玉頭一沾枕頭便不省人事,一覺睡到天色全黑,直到被Kevin用內線電話叫醒,出門吃了夜宵,倒比白天精神些。兩人隨意漫步街頭,穿過過街天橋,來到一片寬闊的平台之上,眼前突然出現一片水麵,對岸是璀璨的維港燈火。夜已深,平台上很安靜,一排快餐店咖啡館都已打烊,唯有角落的便利店還開著燈。Kevin從店裏買了兩瓶啤酒,和小玉一同靠在平台邊緣喝了幾口,突然問道:“明天就要回家了,開心嗎?”
小玉幽幽地答:“上海又不是我的家。”
“那你家在哪裏?”
有關家庭問題從來不是小玉熱衷討論的,可她還是禮貌地回答:“我家在東北。一座很小的城市。”
Kevin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問:“你的父母呢?都在東北?”
這問題聽上去有點突兀,然而小玉卻預感到他要問似的,心中一陣煩悶,低聲說:“都死了!”
Kevin吃了一驚,同時也發覺了小玉的反感,沉默良久,低聲說道:“你比我強,起碼知道父母到底在哪裏。”
小玉心中暗暗懊悔,口氣不該如此生硬。深夜海灣,即便是陌生人,對話也會多些曖昧,更何況是同患難的人。但越是安逸浪漫的場所,與Kevin的共處就越尷尬,突然談及父母,更讓小玉不適,盡管Kevin也是孤兒,這本該是激起兩人共鳴的話題,小玉卻懶得提起,完全不像和可賦談及同類話題時的感受。
或許是Kevin過於強大,無須保護,父母隻是錦上添花。可賦卻不同,他形單影孤的,性格又沉默內斂,反倒更令人願意敞開心扉。印象最深的一次:可賦加班後同小玉一起走出公司大廈,夜色深沉,充滿北京夏夜獨有的混沌氣息。可賦突然問及小玉的父母。兩人相識幾個月,還是第一次提及此事。雖然並無多少鋪墊,卻隻是略顯突兀。小玉把車禍的事情告訴可賦,真實場景和記憶早被強行刪除,小玉複述的也隻是從姥爺那裏聽來的。小玉原本痛恨向任何人提及此事,麵對可賦卻感受不同。別人的憐憫令小玉厭惡,但可賦的關懷永遠不夠,即便是憐憫也需格外珍惜。可賦聽完沉默了許久,並沒開口安慰小玉。小玉卻從他躲閃的目光中看出深深的痛苦。小玉也沉默著,內心卻波瀾澎湃,為了可賦眼中的痛苦而分外感動。
小玉打破了僵局,向Kevin主動講了一些有關朝原的記憶,故意避開自己的父母家人。有關故鄉的談資其實不少:空曠的街道,寒冷的氣候,平時的寂寥和過年時的熱鬧,罵街的女生和打架的男生。Kevin被小玉的話題吸引,漸漸來了興致,也提起他的童年,除了海邊的燈塔,還有高傲的白人老師,合夥欺負他的廣東同學,從超市為嬤嬤偷的老花眼鏡,和電視裏那些看不完的情景喜劇。對話於是越來越輕鬆快樂,海風徐徐而來,比白天溫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