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可喜成功的臨界點之前,在我應當完全滿足、感到本人“我”是一個幸福者的意義重大的日子之前,卻需要再等不隻一個月。如果當時再要問我,我是否會為了縮短時間、為了馬上如願以償而獻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是的,我願意縮短壽命……
難道我過去在任何時候發現過光陰流逝的閃電速度嗎?
隻是到了現在,在度過了自己的最好年華以後,在跨過一生的中界線和成人的門檻以後,我才不再有過去那種得意忘形的勁頭。正是現在,我已經不會拿出有生之年的哪怕一小時用來無聊地滿足這種或那種欲望,用來追求得意的片刻。
為什麼?我老啦?累啦?膩煩啦?
不是的,是因為我現在才明白,一個真正幸福的人從出生到死亡的道路,就是通過抑製生活中不可避免的陰暗心理,每天愉快地存在於周圍世界之中;因為我為時已晚地領悟到:為當期待一求而催促和打發日子是多麼沒有意思,也就是說,作為一份珍貴禮物授予我們的唯一一次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是不可重複的。
既然如此,我還在期待什麼呢?
——王子英 譯
人物介紹
尤裏·瓦西裏耶維奇·邦達列夫,1924年出生,俄羅斯作家,原蘇聯作家協會軍事文學委員會主席,俄羅斯作協理事會副主席。生於奧爾斯克城一個職員家庭,衛國戰爭中當過炮兵指揮官。1949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有《在大河上》、《請求火力支援》、《最後的炮擊》、《熱的雪》等。
相關鏈接 邦達列夫名作精選——《一瞬間》
她緊偎著他,說:
“上帝啊,青春過得多麼快呀!我們彼此相愛過,還是沒有愛過——這怎麼能忘記呢?自從咱們相識以來有多久啦——是一個小時還是整整一輩子?”
光亮消失了,從黑洞洞的窗戶外麵傳來夜間街道上漸漸低弱和平靜下來的嘈雜聲,鍾表在昏暗中不急不忙地發出單調的嘀嗒聲,鬧鍾的鬧鈴已經上好、規定它在早晨六點半鍾起鬧(他知道這一點)——這一切都已成為日常不變的事情,就像這會兒是半夜,然後是必將到來的明天早晨,接著是習慣式的起床、洗臉、作操、早飯、工作……
這時,突然有一種可怕的感覺,即在人的意識之外日夜轉動的時間車輪驟然停止了轉動的感覺,一下子抓住了他,並把他帶到了一個可疑的無底深淵,那裏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沒有黑暗,也沒有光明;那裏沒有什麼東西可供記憶。這時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無形的幽靈,是一個透明的物體的影子,沒有大小和形狀,沒有過去和現在,沒有生平、激情、願望和風險,也沒有個人年齡的計算。
他的整個一生被壓縮成一瞬間,並且毀滅於這一瞬間。
他不能記住自己度過的歲月、完成了的事業,實現了的希望以及青春、愛情、生兒育女和健康之樂(這些過去的歲月突然消失了,沉沒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他也不能設想未來——這種感覺,不是很像孤立於無垠宇宙之中,並且注定要消失在宇宙黑暗空間裏的一粒塵砂的感覺嗎?
而這畢竟不是一粒塵砂的一瞬間,而是一個漸近老境的人的一瞬間,是極度疲勞的時刻,這時他發覺和明白了,不幸的一瞬間就是打開通向老年和孤獨的空虛大門的現在。他開始難過地可憐起自己,也可憐她,可憐他一貫不顧一切地愛著的女人,他同她一起過日子並分擔生活中的一切——如果沒有她,他不能想像自己在人間的存在。於是他想,如果是她這樣一個向來沉著的人都談到了年華的流逝,那損失所涉及的就不僅僅是時間了。
他用冷冷的嘴唇親吻了她一下,低聲祝願一句老話:“親愛的,晚安!”
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輕輕地呼吸。他感到可怕,因為通向自己老年深淵的大門打開的時刻,仿佛就是死亡的時刻——他的意識喪失了對青春的記憶,陷入了無所歸依的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