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震塌。他卻恍若未聞,隻是淡淡吩咐宮人將垂簾打起,陽光立刻灑了進來,是淡淡溫暖的金黃之色。
周圍的歡呼聲因為海王身影的出現而拔高了幾分,海族天生耳力驚人,此刻都有些禁受不住,海王卻隻是看著遠處的天空出神。天際驕陽高懸如輪,將道道陽光灑落,那樣輝煌燦爛的溫度,是碧落海中永遠都不可能感受到的。
他收回目光,突然感覺到了什麼,略略側頭,向人群中望去。那麼多的人臉,有歡笑的,有激動的,有諂媚的,有無趣的,有漠然的,像一幅誇張的巨畫。但不知怎地,他仍是一眼望見了那雙眼眸。那樣黑的眼睛,深得望不見邊際,卻又明亮似午夜的寒星。那目光像是一把匕首,直直刺進了記憶之中的某個角落,他幾乎聽到了細小的破碎聲。
垂香冠的紗幕下,海王雙眉輕蹙。
少年正看著海王的身影,目光中帶著探究,不想海王竟然回望了過來。目光交錯的瞬間,他整個人似乎陷入了海藍色的海水之中,清涼的氣息柔柔的包裹住他,曠遠而靜謐。隨之而來的,是從心底裏泛起的莫名的感覺,絲絲的刺痛,卻又有些酸澀的甜蜜。
忽地有風幽幽的刮過,垂香冠的鮫紗搖曳,遊龍海浪的繡紋在陽光下遊動著燦爛的金色光點,海藍色寶石光色幽染,如同一闋從曠古中娓娓道來的清詩,悠遠而靜謐。
少年看得一怔。不知何時,幾乎沸騰的歡呼聲也小了下去,許多人望著海王的側影,完全忘記了聲音。
海王收回目光,淡淡道:“把簾子放下來吧。”
與此同時,少年皺了皺眉,扯了扯身邊兀自盯著鑾駕發愣的紫瞳少年的袖子:“出來的時間不短了,我們回去。”
四夷館是東皇國開國君主東皇玄囂為接待外邦使者修建的,十萬年來經各代東皇修繕,早已看不出最初的模樣。此次趕赴割鹿會的諸國國主便在此下榻。
海王下了鑾駕,望著四夷館的匾額,久久未動。直到負責接待他的東皇國官員笑得臉都快僵了,他才舉步踩上漢白玉的石階。那官員鬆了口氣,正待跟上,卻聽海王淡淡的說道:“四‘夷’館麼?”聲音不大,也並沒有什麼怒意,卻嚇得那官員流了一身的冷汗。
東皇國開國聖皇東皇玄囂一世英豪,在位之時萬國來朝,諸侯歸心,那是何等的氣魄。他是有資格以上國自居的,其他諸國,哪怕是射術強橫的羽民國,力能拔山的鄧國,驍勇善戰的西戎國,在當時的東皇國麵前,也隻能稱個“夷”字。可於如今的東皇國而言,這個四夷館的名字未免起得有些太自不量力。
那名官員望著那據說是聖皇玄囂親手所提的匾額,眼中閃過一絲苦笑。
曾經輝煌無限的以天神後裔自居的東皇國,如今夾在曾經的諸方國中間,便和這匾額一般的不合時宜。
海國一行人被安排在四夷館中據說鋪陳最為華美的月出苑,那是一處建在水邊的純白宮殿,精巧不失大氣,配著一池如鏡碧波,半頃蒼蒼蒹葭,幽靜而夢幻。看到這處宮殿,便是連向來最是挑剔的解憂都不好說什麼,隻是在看清匾額後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她的聲音本就嬌媚,此刻放滿了語速念誦,竟將這清皎的詩篇念出了幾分旖旎之意,“當初建這處宮殿的東皇也有思慕的人麼?”
陪同的官員恭聲道:“月出苑是先皇昭宗為迎接海國遠嫁而來的珍璃皇貴太妃修建的,為免珍璃皇貴太妃思鄉之愁,除了東皇國的能工巧匠參與其中外,還特意請來了不少的鮫人工匠,前後花費了三年的時間才建成此苑。”
解憂聞言微微怔了怔,碧湖般的眼睛迷離了一下,刹那間似凝結了千年的哀怨,她輕笑出聲:“你們的昭宗皇帝是個好夫君,姑母挺幸運的。”
君莫愁看著她雪白的臉上一掠而過的怔忪和豔羨,心中冷笑。
說話的說的好聽,聽話的也就白白的被哄了去。為迎接香浮公主修建?當年香浮公主都到了長洛東皇祁才巴巴的下令修建月出苑,等到建好的時候公主都嫁給他三年了,早搬進了皇宮,一輩子在這月出苑住的天數恐怕一隻手都數的來。特意請來了不少的鮫人工匠?是直接將香浮公主的陪嫁工匠都調來修這苑子才是真的吧?
說月出苑是建給香浮公主的,這等鬼話也隻有那些懷春的少年少女才會相信。
東皇祁是個好夫君?怎麼可能?他就是一個被千刀萬剮也不為過的混蛋!
海王是辰時到的四夷館,等到隨行的海國將軍安排好護衛,君莫愁指揮著海國和月出苑的宮人將帶來的箱籠物什擺放好,所有人安頓下來時已經到了中午。君莫愁吃了午飯便去找海王,雖然明知道這位老友肯定不會有事,但她自己卻被這月出苑熟悉的一草一木氣得發瘋,隻覺得再不宣泄一下自己就真的要瘋了。
海王正倚在榻上聽星崖彈箜篌,麵色淡淡,及踝的銀發鋪展開來,有些蓋在身上,一部分則蜿蜒而下垂到地上,像是深海流光的海藻。君莫愁看到他淡然自持的樣子,隻覺得當頭一盆冰水澆了下來,滿腔的火被壓了下去,隻剩下一堆冰涼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