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立體而完整,我的姑姑。即使她死去,留給我祖母的也是一張完整的拚圖。但是時光會不斷衝刷和吹拂掉一些東西,神態、話語、笑紋、膚色。今天丟掉了一根生動的眼睫毛,明天嘴角抿住的一小塊地方失去了血色。時光越走越遠,我祖母和我父親越走越遠,而我的姑姑,她停留在原地,在她七歲的那一年。她漸漸變成了一個點,直到我們再也無法把她望見。
我對她的想念從一句俗語開始。我想,如果六十年前她不曾潰敗於一場傷寒,那麼,有沒有可能,在此後的歲月裏,她仍會被一波又一波湧來的苦難折斷?作為女人,她擁有自然天成的優柔和敏感;而作為長女,她首先要背負起一個家庭的勞碌和清貧。這裏麵一定有什麼比命運更深奧的隱喻,一個接一個的潛台詞,奔湧在又深又暗的海底,直到我從中浮現出來。他們告訴我說,“養女隨家姑”,姑姑的姑。當然,如果這句話起源的時日足夠久遠,也有可能,是翁姑的姑。我願意相信是前一種。姑姑,她在你之前的二三十年,提供的對比和參照都不算太遠。你一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她最鮮美的時段,水分充盈,腰肢柔軟。她說話、走動、做事,她預演了你可能中的未來。如果你有足夠的穎悟和聰慧,從很小的時候,你就可以開始擦洗掉自己身體上不盡如人意的部分,把語調放輕,調整笑容,勤於鍛煉,塑造出長腿並修正小肚腩。也就是說,作為女孩,如果上蒼送給你一個姑姑,這不隻意味著送給你更多的親吻、愛撫、讚美、禮物、壓歲錢,更重要的,上蒼希望你更趨完美。他送給你一個與你相貌仿佛的姑姑,送給你臻於完美的機會。與你的老祖母不同,你一出生,她已經接近遲暮。她與你相隔有四五十年甚至更久遠的光陰,這使你們之間相互重合的歲月顯得如此短暫。從一開始,你就看到了她的老年,她身上雕刻的眾多時代的印跡你無從索解,而你所看到的暮年生活,正在被時代不斷篡改。
事實就是這樣,上蒼曾經給過我一個機會,一把傘,一小塊天空,一片緩衝地帶,但在我出生之前的若幹年,他突然反悔,把這一切強行收回。我生來就看不見我自己,我是誰?我將要變成什麼樣子?我疑心重重,因為我沒有鏡子。我的母親、弟弟、妹妹,他們與我全不相似,我要到哪裏找到我自己的影子?
按我母親的說法,我是那種典型的祖母的孫女、父親的女兒。我的確沿襲了許多來自我父親的基因,沉默,聰慧,易於滿足,與萬物之間保持高度默契的穎悟和靈性。我也像我祖母,很容易陷身於瑣碎的生活內部,外表平和安穩,內心隱藏著至為堅硬的核。
在我父親的少年時代,有一段時期,我祖父母和我姨爺姨奶一家生活在一起。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大姑和大姑父帶著一雙兒女遷居大連,二姑留在盤錦,老姑則在營口開發區購置下房產。年輕的時候,我不明白一家子骨肉何以分居地北天南,現在我知道了,生存自會讓至親的手足四下裏離散。
她曾經立體而完整,我的姑姑。即使她死去,留給我祖母的也是一張完整的拚圖。但是時光會不斷衝刷和吹拂掉一些東西,神態、話語、笑紋、膚色。今天丟掉了一根生動的眼睫毛,明天嘴角抿住的一小塊地方失去了血色。時光越走越遠,我祖母和我父親越走越遠,而我的姑姑,她停留在原地,在她七歲的那一年。她漸漸變成了一個點,直到我們再也無法把她望見。
我對她的想念從一句俗語開始。我想,如果六十年前她不曾潰敗於一場傷寒,那麼,有沒有可能,在此後的歲月裏,她仍會被一波又一波湧來的苦難折斷?作為女人,她擁有自然天成的優柔和敏感;而作為長女,她首先要背負起一個家庭的勞碌和清貧。這裏麵一定有什麼比命運更深奧的隱喻,一個接一個的潛台詞,奔湧在又深又暗的海底,直到我從中浮現出來。他們告訴我說,“養女隨家姑”,姑姑的姑。當然,如果這句話起源的時日足夠久遠,也有可能,是翁姑的姑。我願意相信是前一種。姑姑,她在你之前的二三十年,提供的對比和參照都不算太遠。你一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她最鮮美的時段,水分充盈,腰肢柔軟。她說話、走動、做事,她預演了你可能中的未來。如果你有足夠的穎悟和聰慧,從很小的時候,你就可以開始擦洗掉自己身體上不盡如人意的部分,把語調放輕,調整笑容,勤於鍛煉,塑造出長腿並修正小肚腩。也就是說,作為女孩,如果上蒼送給你一個姑姑,這不隻意味著送給你更多的親吻、愛撫、讚美、禮物、壓歲錢,更重要的,上蒼希望你更趨完美。他送給你一個與你相貌仿佛的姑姑,送給你臻於完美的機會。與你的老祖母不同,你一出生,她已經接近遲暮。她與你相隔有四五十年甚至更久遠的光陰,這使你們之間相互重合的歲月顯得如此短暫。從一開始,你就看到了她的老年,她身上雕刻的眾多時代的印跡你無從索解,而你所看到的暮年生活,正在被時代不斷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