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與劍影之間讀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殺手》(1 / 3)

1994年,李敬澤老師第一次讀到了我的小說,在21年之後一次的閑聊中,他說,是小說裏的“刀光劍影”引起了他的興趣。是的,我喜歡小說裏的“刀光劍影”,當然,這是一個比喻性的說法。我今天的話題就是小說裏的刀光劍影,不是比喻性的,是真正的刀光劍影。在這樣一個話題下麵,談一談海明威的《殺手》也許是一個特別正確的選擇。

《殺手》很著名。解讀《殺手》的文章非常多。我一點也不可能比別人更高明。能不能談得好呢?我也不知道,那就試試吧。為了把這個問題談好,我們先來說一點小說的常識。

一、主語、代詞與冰山

小說是寫人的,這就決定了一件事,——在小說的陳述句裏,陳述句的主語絕大部分都是人物的名字。這個是很好理解的。但是,太多的人名會讓小說的陳述不堪重負,小說也會顯得特別傻。所以呢,代詞出現了,也就是他,她,他們,她們。是代詞讓小說的陳述變得身輕如燕的。

但代詞也有它天然的缺陷,那就是代詞的不確定性。如果人物超過了一個,你在使用的時候又過於隨意,問題來了,那個“他”到底是誰呢?千萬不要小瞧了這個“他”,許多寫小說的其實都不會使用,這裏頭甚至還包括一些“著名”的作家。舉一個例子吧,在一個段落裏頭,作者描寫了兩三個男人,到了下一個段落的第一句話,作者突然冒出一個“他”來,——這對我們讀者來說簡直就是災難,“他”是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這就需要我們慢慢地讀下去,回過頭來再去找。這是一份額外的附帶,同時也是一份沒有任何美學價值的負擔。

代詞就是代詞,它必須有所指代。如果指代不清晰,讀者根本就搞不清你的指代到底是什麼人,小說的人物在讀者的眼裏就會漂移,最終失去了獨立的身份。

為什麼要說這個呢?就因為我們要說海明威了。海明威的小說有一個特點,喜歡對話,這個我們都知道。海明威的小說還有另外的一個特點,簡潔,能省則省。如果把這兩個問題合而為一,我們很快就會發現,在海明威的小說裏頭,對話往往沒有名字,就是對話本身。我想說,這是海明威的伎倆,讀他的短篇小說你是不能一目十行的,他想拖住你。你要是讀得太快,你就搞不清哪句話是哪個人說的了。

對了,海明威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理論,也就是我們都知道的“冰山理論”。他說,他的小說像“冰山”,他往往隻寫了“八分之一”,其餘的“八分之七”呢,都在“水下”。我想告訴你們的是,海明威是一個愛虛榮的家夥,海明威也是一個喜歡誇張的家夥,他在體能和智力上都很自負,他喜歡和讀者較量智力,他是不可能去體諒讀者的,——你要是能讀明白,挺好;你要是讀不明白呢?拉倒。“冰山”嘛,哪能什麼都讓你看得見。他就是喜歡把自己搞得特別地玄乎,這一來他似乎就特別地偉大。不要聽海明威虛誇,一篇小說隻寫了“八分之一”,其餘的“八分之七”都在“水下”,這是不可能的。詩歌可能,散文可能,小說則不太可能,小說有它的硬指標、硬任務,這是由小說的性質決定了的。當然,小說所涉及的思想或問題特別地巨大,那是另外的一個話題,這個你們懂的。任何一部好作品都有它的言外之意,都不可能隻保留在字麵上,從這個意義上說,海明威其實一點也不特殊。

但是,海明威畢竟又是特殊的。不能因為他喜歡誇張我們就不承認他的“冰山理論”。這是兩碼事。海明威的特殊性主要體現在他的刻意上,他就是喜歡把許多內容刻意地摁到“水下”去。在這一點上他做得非常棒。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海明威讓自己和別的作家區分開來了。

有一句話我不得不說,海明威所謂的“八分之七”是作家特殊的表述方式,他癡迷的是驚世駭俗,不是數學,更不是統計,我們不能拿著尺子和表格去審計一個作家所說的話。關於小說,許多作家都有驚世駭俗的說法,最極端的例子要數福樓拜,他說,“小說就是通奸”。他當然可以這麼說,但我們做讀者的不能認為我們讀小說就是“捉奸”,那就太齷齪了。

二、其中的一個。第一個

在《殺手》前半部分,也就是亨利快餐店裏頭,海明威總共寫了五個人物。都是男人:一、阿爾;二、馬克斯,——這兩個是殺手。三、服務員喬治;四、廚子薩姆,——這兩個是亨利快餐店的工作人員。五、顧客尼克。

我想說,如果這個短篇換一個作家去寫,他會把這五個人物交代得清清楚楚的。這個一點也不難,高中生都可以做到。但是,因為作者是海明威,他放幺蛾子了。他不是喜歡寫對話麼?也行,對話不是有主語麼?你總得交代哪句話是哪個人說的吧?海明威卻不這麼幹了。他的對話不要說沒有主語,許多時候連代詞都沒有。海明威也真是省到家了。

我們都有一個共識,讀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有難度,那個難主要體現在敘事的風格上,我們不熟悉他那個調調。一旦熟悉了,其實也不難。其實,別看海明威的語言那麼簡單,他的短篇小說真的不好讀。你要慢,一點一點地捋,隻有這樣,你才能知道海明威到底藏著怎樣的深意。的確,在海明威的小說裏,許多東西確實被他放在了“水下”。我的工作就是把“水下”的東西給撈出來,撈出來讓給你們看一看。我們就在快餐店的部分先選擇兩個點:

在小說的第一行,兩個殺手走進了亨利快餐廳。第二行,服務員喬治問兩個殺手吃什麼。就在第三行,海明威寫道:“我不知道,”其中的一個說道,“你想吃什麼,阿爾?”可是,到了第八行,海明威卻是這樣寫的:

“我要一份加蘋果醬的烤嫩豬排,還有土豆泥。”第一個人說。

問題來了。

你看看,在小說的開始,海明威隻交代了一個殺手的名字,是阿爾。另一個人呢?海明威不僅沒交代,反而使用了兩個更加模糊不清的稱謂:一個是“其中的一個”,一個是“第一個人”。從讀者這個角度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人物的名字還沒有搞清楚呢,又冒出來“其中的一個”和“第一個”了,你海明威想幹什麼呢?少安毋躁,這裏頭的名堂可多了。

我至少可以和你們談兩點。

第一,如果海明威是一個佚名的作家,需要我對他進行考證,我會得出什麼判斷?我會說,這是一個1895年之後才開始寫作的作家。為什麼?就在這短短的幾句話裏,海明威的小說動用了電影的語言,是電影的思維方式。

——兩個殺手進入餐館了,鏡頭是跟著他們的。其中的一個說話了,海明威當然要這樣寫:“其中的一個說。”這就是“客觀視角”。

——然而,進來的不是兩個吃飯的顧客,而是殺手。他們說話的語氣極不正常。唯一的顧客,也就是科尼,即刻感受到了這種異樣。他的注意力頓時集中在了這兩個殺手的身上。在尼克的眼裏,兩個殺手是一前一後進來的;也有這樣的可能,尼克覺得,這兩個人一個是槍手,一個是幫凶,這就需要尼克去判斷了。但是,不管怎麼說,兩個殺手在尼克的眼裏有區別,“其中的一個”是“第一個”。提醒大家一句,“一個”是客觀的,而“第一個”隻能是主觀的。這就是“主觀視角”。

第二,關鍵的地方來了:在“其中的一個”變成“第一個”的過程中,鏡頭由“客觀鏡頭”轉換成了“主觀鏡頭”。換成小說的說法,也就是“客觀描寫”變成了“主觀描寫”。

現在的問題是,海明威為什麼要轉換視角?秘密就在於,快餐店的環境突然變了,快餐店的氛圍突然變了,顧客尼克的心理也隻能跟著變。海明威在這個地方必須要對尼克的心理有所交代,但是,他所謂的“交代”一個字都沒有,而是交給了稱呼的改變。在這裏,稱呼的轉換產生了一個奇妙的功能,附帶著把尼克內心的變化交代出來了,尼克緊張了,尼克全神貫注了,——這些都在“水下”。我要說的是,海明威描寫人物的心理非常有特點,他很少切入人物的內心,而是描寫人物的外部動態,——由人物的動態出發,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小說人物的心理。

在我們閱讀小說的時候,最需要注意的正是這些地方。這是一個“文學的”讀者該幹的事情。我們必須把“讀小說”和“看故事”嚴格地區分開來。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小說就是小說,通俗小說就是通俗小說。

現在我們明白了,如果《殺手》這個小說不是海明威寫的,它換了一個作者,《殺手》的開頭很可能就是這樣的:

——“尼克在快餐店裏剛剛吃完一碗雞蛋炒飯。兩個詭異的男人闖了門進來了。他們一前一後,前麵的那個叫馬克斯,後麵的那一個則是阿爾。服務員喬治走上來,問他們想吃什麼。馬克斯用他雪亮的目光掃了掃四周,說,不吃,附帶著問了對麵的阿爾,說,你呢?阿爾頭都沒抬,他的回答與馬克斯如出一轍:不吃。尼克突然緊張起來,——什麼都不吃,那你們到餐館來幹什麼?來者不善哪。尼克重新把他們倆打量了一遍,他們到底是幹什麼來的呢?第一個進門的那個人會不會是老大?和他一起進來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他的馬仔?他們兩個為什麼會到快餐館來?正琢磨著呢,尼克聽到馬克斯說話了,馬克斯也想來一份雞蛋炒飯。”

這樣寫可以不可以?當然是可以的。但問題是,海明威不會這樣寫。這樣寫小說人物的內心沒有陰森感,小說也會失去它的神秘性。關鍵是,這樣寫不硬氣。海明威是個牛氣衝天的男人,他覺得這樣的敘事全是脂肪,圓溜溜的,沒勁。海明威鍾情的是肌肉。肌肉是怎樣的?該凸(描寫)的地方凸出來,該凹(隱藏)的地方就該凹進去。咱們的海老師是個硬漢,他必須是一句頂一萬句的。他就是要“凹”進去,不解釋。這個“不解釋”其實也就是小說裏頭的“不敘事”。他隻描寫,不敘事。或者說很少敘事。什麼是海明威?借用一句東北話——

“幹哈呀?聽不懂啊?”

這就是海明威。這裏頭有一個立場的問題,注意,是描寫的立場,不是道德的立場。在《殺手》裏,海明威是站在殺人者的角度去描寫的,這是海明威的一個特點,他喜歡站在更強的那一邊。這是由一個作家的性格決定了的,甚至是由一個作家的身體條件決定了的。你讓卡夫卡這樣寫,我估計卡夫卡會暈過去,我們能做的就是幫卡夫卡掐人中。

但小說有意思就有意思在這些地方,每個作家的性格不同,智商不同,感受的方式不同,健康狀況不同,價值取向不同,哪怕描寫的是同一件事,小說的世界也一定是氣象萬千的。

海明威這樣寫的好處在哪裏呢?小說更有力。這個有力從哪裏來的?簡潔,簡潔就是力量。舉一個例子,如果有人要殺你,你問他為什麼要殺?他給你解釋了兩個小時零二十八分鍾,他給你做了一個《關於謀殺某某某的可行性的工作報告》,他還有威懾力麼?沒有了。反過來,他隻給你兩個字,“閉嘴!”那就嚇人了。如果他連“閉嘴”都不說,隻瞪你一眼,那就更嚇人了。

我在小說的課堂上反反複複地說到簡潔,這說明了一件事,簡潔重要,簡潔不容易。我想這樣說,簡潔不僅僅是一個語言上問題,它關係到一個作家的心性,一個作家的自信心。囉唆其實都是由膽怯帶來的,他懼怕讀者讀不懂,他要解釋。——判斷一個小說家的能力,是否簡潔是一個最好的入口。

海明威最懂得簡潔的美學效果,他喜歡力量。他喜歡壓迫感,也就是刀光劍影。很瘮人。我想說的是,在《殺手》裏,這才剛剛開始。更加瘮人的還在後頭。

三、送飯。

看吃在小說裏頭,尤其在短篇小說裏頭,“冰山”的確有它的魅力。如果你有足夠的小說閱讀能力,當你自己可以看到“水下”的“八分之七”的時候,你會很愉悅,同時讚歎小說藝術的偉大。

在《殺手》裏頭,寫得最好的那個部分在哪裏?我現在就讀給你們聽。提醒大家一下,在小說的開頭,服務員喬治不是上來點單的麼?現在,飯做好了,服務員喬治端著三明治走了出來。“哪一份是你的?”他(喬治)問阿爾道。

“你記不得了?”

“火腿加雞蛋。”

“真是個機靈鬼。”馬克斯說。他欠身拿過那盤火腿雞蛋三明治。吃飯時,兩個人都戴著手套。喬治在看他們吃飯。

“你在看什麼?”馬克斯看著喬治說。

“沒看什麼。”

“還他媽的沒看什麼。你明明在看我。”

“馬克斯,這小子也許是想開個玩笑。”阿爾說。

喬治笑了起來。

“你不必非笑不可的。”馬克斯對他說,“你完全沒有必要笑,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