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與劍影之間讀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殺手》(2 / 3)

“沒關係。”喬治說。

“看來他覺得沒關係,”馬克斯轉向阿爾,“他覺得沒關係。這話說得多好。”(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湯偉譯)這一段寫得實在是好,刀光劍影,電閃雷鳴。每一次拿起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集,我都要翻一翻,就為了看這一段。雖然不同版本的翻譯有些差異,但是,絲毫也不影響這一段的精彩。這一段好在哪裏?我有三點要說。

第一,氛圍的描寫。

在這一段文字裏頭,海明威的環境描寫太神奇了,這裏頭的刀光劍影足以讓我們魂飛魄散。

但我的問題是,海明威在這裏描寫氛圍了沒有?沒有。一個字都沒有。

其實,海明威寫了,都被我們的海老師放到“水下”去了。

一、生活常識告訴我們,一個做服務員的,他在客人點菜的時候一定會做筆錄。這是餐廳對一個職員的基本要求;

二、即使服務員喬治沒有做筆錄,可是,你們別忘了,現在的客人一共隻有兩個,就兩個。兩個客人的飯菜,記憶力再差的人也不會出現任何錯誤。

關於以上兩點,如果我們有過西方生活,對西方的餐廳有一個常識性的了解,那就更好理解了。

現在的問題是,服務員喬治一上來就問了殺手阿爾一個問題,“哪一份是你的?”這至少說明了兩件事:A,喬治沒有做筆錄;B,喬治沒有把握了。他其實是有把握的,隻不過,他必須更加謹慎,千萬不要出錯。

這兩件事同時說明了一件事,自從這兩個殺手走進亨利快餐店,和顧客尼克一樣,喬治表麵上很鎮定,一直在和兩個殺手周旋,其實,他一直處在緊張之中。A,是緊張導致了他忘記做筆錄了;B,是緊張導致了他不能確定隻有兩個客人的點單。所以,他要問。我們都知道,在正常的情況下,服務員根本不需要這麼問,作家更沒有理由這樣寫。從這個意義上說,“哪一份是你的”就是一句廢話。但是,無比簡潔的海明威偏偏就寫了一句廢話。——這個廢話就不再是廢話,反而高級了。這句廢話就是“冰山”,有太多的東西藏在“水下”了。是什麼?是環境,它讓人魂不守舍。

這個地方正是海明威高級的地方,年輕人可以學的也就是這些地方。什麼叫學習寫作?說到底,就是學習閱讀。你讀明白了,你自然就寫出來了。閱讀的能力越強,寫作的能力就越強。所以我說,閱讀是需要才華的,閱讀的才華就是寫作的才華。人家的小說好在哪裏你都看不出來,你自己反而能把小說寫好,這個是說不通的。閱讀為什麼重要?它可以幫助你建立起“好小說”的標準,尤其在你還年輕的時候。從這個意義上說,好作家不是大學教授培養起來的,是由好的中學語文老師培養起來的。我可以武斷地說,每一個好作家的背後最起碼有一個傑出的中學語文老師。好老師可以呈現這種好,好學生可以領悟這種好。

關於環境,或者說氛圍,海明威是不可能說“氣氛恐怖,喬治早就嚇傻”這樣的話的,那是喬治的個人感受,海明威不會那麼寫。我剛才說了,海明威習慣於站在更加強硬的那一方,他不可能去關心喬治的具體感受。那個太婆婆媽媽了。他要保證他的描寫無動於衷,這樣特別酷,很強硬。說海明威是作家裏的第一硬漢,不是說這個作家的肌肉有多發達,也不是說這個作家的拳擊有多厲害,說的就是他小說裏的語風。彪悍。

但是,這樣寫也容易出問題,那就是藏得太深,許多內容容易被讀者滑過去。不過,我剛才也說了,海明威是不關心這個的。他是大爺,你們做讀者的就該“領會精神”去。

第二,身份的確定。

我在講述視角轉換的時候說了的,在顧客尼克的眼裏,馬克斯是“第一個人”,是更加重要的那一個人。但是,出大事了,當喬治端著飯菜過來的時候,他並沒有麵向馬克斯,而是問了阿爾。這說明了這麼?這說明在喬治的眼裏,阿爾比馬克斯更重要,其實也就是更可怕。

這裏頭有一個步步緊逼的進程。剛剛進門,殺手馬克斯的舉動就已經給顧客尼克造成很大的壓力了,但是對不起,馬克斯不是最令人害怕的。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最關鍵的是,服務員喬治離兩個殺手更近,他必須和兩個殺手周旋。現在,喬治知道了,會咬的狗不叫,更加讓人害怕的那個人並不是馬克斯,而是阿爾。所以,喬治必須更加小心地伺候,他要保證自己不能在阿爾的麵前出錯。為什麼?因為阿爾是一個令人窒息的殺手。

“你記不得了?”這是殺手阿爾的反問,也是殺手阿爾的高傲。殺手有殺手的記憶力。他什麼都記得,他不能容忍喬治記不得,——就這麼一點破事你都忘了。所以,他不可能說“我點了火腿雞蛋”,他要反問。這是揶揄的、殺人的、貓捉老鼠的心態。

——如果你們還記得,在小說的開頭,兩個殺手是點了單的。阿爾先點的,他點的是“火腿雞蛋”。馬克斯後點的,他點的是“培根加雞蛋”。現在的問題是,把“火腿雞蛋”拿過去的那個人是誰?不是阿爾,同學們不是阿爾。是馬克斯。——我說出大事了,說的就是這裏。阿爾太可怕了,他穩如磐石,鎮定,冷酷,他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不會做錯任何一個細節。出錯的隻能是馬克斯。關於這兩個殺手的身份,顧客尼克和服務員喬治分別做出了自己的判斷,它們是相反的。這是小說內部的一個小小的跌宕。

不要被海明威的大肌肉和大胡子迷惑了,他是個大男人,但是,他可不是一個粗人。海明威細膩得很,非常細膩!不細膩是做不成小說家的。小說家要有大胸懷,但是,小說家的心必須仔細。沒有足夠的細膩,你八輩子也做不成一個好的小說家。這也是由小說的性質決定了的。你別指望你能像張大千一樣,呼啦呼啦的,一個晚上你就可以“潑”出“千山萬水”來,沒有的事!小說不是這樣的東西。

我常說,寫小說的不可能是貴族,小說家是藍領,幹的是體力活、手工活,幹的是耗心費血的活。好作家哪有那麼容易?你要靠百分之九十九的心血才能把你百分之一的才華送到金字塔的塔尖。

回到小說。馬克斯拿錯了。這就是海明威的心理描寫。關於誰的心理描寫?關於殺手的心理描寫——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吃上,此時此刻,對他們來說,吃什麼都一樣。想想吧,這對喬治會構成怎樣的心理壓力?

我們回過頭來捋一捋:喬治是不敢出錯,所以不能出錯;阿爾是永遠也不會出錯;馬克斯,作為一個幫凶,因為心思根本就不在吃上,錯不錯根本也就無所謂。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想象力,用電影的思維把這個場景想象出來,我們感覺到了吧——

在死一樣的恐怖裏,在死一樣的寂靜裏,表麵上,一切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但是,在內裏,全亂了。隻有這樣,才能把恐怖的氛圍渲染到最大,這才能夠形成小說的壓力。在這些地方,小說裏的每一個環節都是彼此呼應的,非常緊湊。我們常說,不會寫小說的人他的作品很“散”,而會寫小說的呢,寫得會格外“緊湊”。海明威在這些地方一點也沒有讓作品“散”掉,彼此都鑲嵌得極為結實。好小說就是這樣的,越往細看,越是魅力無窮。糟糕的小說呢?正好相反,猛一看挺好,可你不能想,一想就散架了。

但這個“緊湊”絕對不是你坐在那裏苦思冥想的結果,不是。它需要一個作家驚人的直覺。直覺是小說家最為重要的才華之一,也是一個作家最為神奇的才華之一。老實說,直覺也許真的就是天生的,它很難培養。但是,如果你有一個良好的閱讀習慣,能夠讀到普通讀者讀不到的東西,你的直覺會得到曆練,慢慢地變得敏銳。其實,每個人都是有直覺的,隻不過領域不同罷了。就說運動,我踢足球的直覺就好一些,我踢前鋒,總是能得到球,對方的後衛一不小心就會把球弄到我的腳下來了,有時候,我會有錯覺,就好像球在找我;可是,到了籃球場上,我的直覺就變得相當糟糕,同樣在跑,可我就是跑不到一個有效的位置上去,球就是到不了我的手上,打快攻的時候我還擔心自己越位。能不能這樣說,我踢足球的直覺好於我打籃球的天賦?你有權利這樣說。但是,隻有我自己知道,我踢足球的時間遠遠超過我打籃球的時間,同時我更熱愛足球。這就是秘密。熱愛是一種特別的力比多,它分泌出來的東西就叫直覺。直覺也有撲空的時候,但是,一旦對了,它的精準度遠遠超過邏輯。在許多時刻,直覺和運氣很相像,你會疑惑:他的運氣怎麼就那麼好?其實,這和直覺有關,他知道關鍵的那個點在哪兒,所謂的運氣隻是一個表象罷了。這麼說吧,在足球場上,許多人說我運氣好,而到了籃球場上,我隻能不停地抱怨自己運氣差。直覺和智商有關,但它不是智商。智商在腦殼的內部;直覺在腦殼的外部。如果你們允許我模仿海明威的說法,我想說,——直覺存在於離後腦勺三厘米之外的那個地方。

莫言說,他寫小說是“不動腦子”的,許多人罵他,這也就罷了,一些批評家也跟著起哄,我就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莫言說他“不動腦子”,實在是很自豪的,我幾乎瀏覽過莫言所有的作品,精讀過的少說也有四分之一,他真的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如果我們是眼力老到的讀者,有良好的直覺,一看到馬克斯拿錯了盤子,我們就知道了,馬克斯,他是一個配角。真正的槍手其實是阿爾。在小說裏頭,人物的身份就是這樣確定的。同樣,就因為這個小小的錯誤,小說風雲突變,到處都是刀光劍影。

第三,進入**。

但是,這個拿錯盤子可不是為了確定身份,它更大的作用是給小說的進程注入了能量。在確認了阿爾“第一個人”的身份之前,服務員喬治當然是緊張的,但是,到了兩個殺手吃飯的時候,喬治的精神狀態徹底變了,由緊張轉向了魂飛魄散。小說就此進入了**。

這個**是由一句話帶來的,“喬治在看他們吃飯”。這句話很普通,是極為家常的一句話,其實這句話一點也不普通、一點也不家常。這句話吊人胃口啊,——你們想想看,一個服務員,他好端端地怎麼可能看客人吃飯?這也太二百五了,任何一個腦子正常的服務員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來。但事實是,喬治在“看”,更接近真相的事實是,喬治愣住了,最接近真相的事實是,喬治犯傻了。

換了你你也會傻在那裏——

一、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兩個客人把他們的飯吃顛倒了,馬克斯吃的是阿爾的,阿爾吃的是馬克斯的。最要命的是,阿爾明明知道自己吃錯了,但是,他將錯就錯。這個將錯就錯不是錯,他表明了阿爾具有極強的目的性,絕不會節外生枝。這太異態、太詭異了;

二、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兩個客人吃飯的時候都“戴著手套”,這就更異態、更詭異了。

這就是喬治的現實處境。他隻能“看”客人吃飯。

“你在看什麼?”馬克斯看著喬治說。

“沒看什麼。”(喬治說)

“還他媽得沒看什麼,你明明在看我。”(馬克斯說)

請注意,小說到了這裏其實已經是千鈞一發了,隨時都有失控的可能性。從理論上說,下一句話該輪到喬治了,可是,喬治能說什麼?他什麼都不敢說。我們做讀者的隻能焦慮,隻能等,等著聽一聽喬治到底說了什麼。但是我們做讀者的根本就不用焦慮,有人掌控著全局,他不會讓事態失控,他是阿爾,真正的“第一個人”。他說話了:

“馬克斯,這小子(喬治)也許是想開個玩笑。”

這句話真真實實地替喬治解了圍。一個已經被逼到死角的人隻有一件事可以做,不是說話,是笑。生活常識告訴我們,這種笑叫賠笑,或者說叫傻笑,它和喜悅一點都沾不上邊。我想問問你們,這樣的笑容好看麼?不好看。比屎還難看。海明威說喬治的笑臉難看了麼?沒有。可是,海明威真的說了,他是通過馬克斯的嘴說出來的:

“你(喬治)不必非笑不可的,你完全沒有必要笑,明白嗎?”(馬克斯說)

這句話太棒了。在這個地方我忍不住要說一說翻譯。我說過,海明威的譯本比較多,我讀過許多不同的譯本。比較下來,我個人很偏愛譯林出版社湯偉的譯本。我不懂英語,但是,從漢語這個角度來說,湯偉漢語的語感特別好。湯偉這個翻譯家我不認識,哪一天見到他,我要當麵告訴他,我喜歡他的翻譯。在英譯漢這個領域,我很期待他。這一段譯得非常出彩,太緊張了,太鐵血了。是**特有的氛圍。馬克斯的這句話話毫無邏輯可言,戲耍,輕蔑,冷酷。最出彩的要數這一句,——“你完全沒有必要笑。”在英語裏頭,這句話是怎樣的我不知道,但是,在漢語裏,這句話很考驗一個翻譯家漢語的“造句”能力。什麼是“必要的”笑?什麼是“不必要的”笑?太無厘頭了,蠻不講理,像飛來的橫禍,毫無出處,它橫空而來。我很讚賞湯偉這樣的筆調。我喜歡這句話還有一個原因,它為我們設置了一座小小的“冰山”,“冰山”的下麵藏著喬治狗屎不如的笑臉。對讀者來說,一篇小說就是一篇小說,或者一本書,可是,對作者和翻譯者來說,小說隻能是、必須是一個又一個句子。這個句子你不講究,下一個句子你再不講究,下一個句子你還不講究,那麼親愛的,你告訴我,小說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