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一本科學圖書告訴我:宇宙在時間上是無始無終的;在空間上是無邊無際的。這是多麼無聊的表述。但是,不管怎麼說,宇宙的兩大要素是確定了的,第一,時間,第二,空間。作為一個人,我要說,人類所有的快樂與悲傷都和時間和空間的限度有關。我要住更大的房子,我要開更快的汽車,我要活更長的壽命。是的,都渴望自己在時間和空間這兩個維度上獲得更大的份額。
顧拜旦是了不起的。是他建立了現代奧林匹克。我要說,現代奧林匹克的精神滿足的不是人類的正麵情感,相反,是負麵的。它滿足的是我們的貪婪。現代奧林匹克的精神在本質上其實就是兩條:第一,爭奪更多的空間;第二,用最短的時間去爭奪最大的空間。現代奧林匹克的精神偉大就偉大在這裏,它把貪婪合法化了、遊戲化了。它不是滅絕貪婪,而是給貪婪“以出路”“上規矩”,也就是製定遊戲的規則。於是,貪婪體麵了,貪婪文明了,貪婪帶上了觀賞性。最關鍵的是,現代奧林匹克有效地規避了貪婪所帶來的流血、陰謀、禁錮和殺戮。它甚至可以讓爭奪的雙方變成永恒的朋友。
看看所謂的“世界紀錄”吧,它不是空間上的數據就是時間上的數據。而那些既不能爭奪時間也不能爭奪空間的項目就更有意思了,它們會把你限定在假設的時間與空間裏頭。就這麼多的時間、就這麼大的空間,很公平。你們玩吧,最能夠利用時間或最能夠利用空間的人最終都會變成所謂的“贏家”。我想說的是,這個被爭奪的時間與空間其實是虛擬的,這一點很關鍵,它不涉及你神聖的、不可侵犯的房屋、私人領地;不涉及你妻子、你女兒神聖的、不可侵犯的腹部。所以,兄弟們、姐妹們,來吧,來到現代奧林匹克的旗幟下,打吧,好好打!使勁打!更高,更快,更強。
在我還是一個鄉村兒童的時候,家裏一貧如洗。可是,有一件事情卻奇怪了,我的母親有一塊瑞士手表,叫“英納格”。方圓幾十裏之內,那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英納格”,是唯一的手表。我愛極了那塊“英納格”,它小小的、圓圓的,散發出極其高級的光芒。“英納格”,它神奇而又古怪的名字完全可以和“英特納雄耐爾”相媲美。因為這塊表,我崇拜我的母親。任何人,隻要他想知道時間,得到的建議隻能是這樣的:“去找陳老師。”沒有任何人可以質疑我的母親,我母親口吻客氣而又平淡,其實是不容置疑,這讓一個做兒子的備感幸福。——沒有人知道什麼是時間,沒有人知道時間在哪裏,我母親知道,就在她的手腕上。我的母親是通天的。
在我的童年我就肯定了一件事,時間是手表內部的一個存在。這存在秘不示人,它類似於“上級的精神”,需要保密。手表的外殼可以證明這一點,它是鋼鐵,堅不可摧。好奇心一直在鼓動我,我一直渴望著能把那隻叫“英納格”的手表打開來。我知道的,“時間”就在裏頭,鄉村孩子的想象奇特而又幹癟,時間像蛋黃麼?像葵花籽麼?像核桃仁麼?我這樣想是合情合理的,因為我不知道手表的本質在它的表麵,我一廂情願地認定了手表的本質在它的內核。——用我的手指頭打開“英格納”,這成了我童年的噩夢。我努力了一回又一回。我的手指頭悲壯了,動不動就鮮血淋漓,它們卻前赴後繼。然而,我沒有成功過哪怕一次。等我可以和我的母親“對話”的時候,母親告訴我,手表的內部並沒有意義,就是零件,最重要的是玻璃罩著的那個“表麵”。長針轉一圈等於一分鍾,短針走“一格”等於五分鍾。我母親的“時間教育”是有效的,我知道了,時間其實不是時間,它是空間。它被分成了許多“格”。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什麼時間,所謂的時間,就是被一巴掌拍扁了的湯圓。
不幸的事情終於在我讀高中的時候發生的。——消息說,一個同學從他的**親戚那裏得到了一塊電子表。這是振奮人心的消息。求知欲讓我跑了起來,我知道“英納格”也就是機械的表達方式,我當然希望知道“電子”——這種無比高級的東西——是如何表達的。拿過電子表,一看,電子表的中央有一個屏幕,裏頭就是一組墨綠色的阿拉伯數字。我吃了一驚。我再也沒有想到時間還有這樣的一種直接的發式,就是阿拉伯數。我在吃驚之餘受到了巨大的打擊。——“電子”怎麼可以這樣呢?一點難度都沒有。多麼粗俗!多麼露骨!多麼低級趣味!時間,一個多麼玄奧多麼深邃的東西,居然用阿拉伯數字給直通通地說出來了。這和阿Q對吳媽說“我要和你困覺”有什麼兩樣!我對“電子”失望極了。
但是,這個世界不隻有壞事,也有好事。同樣是在高中階段,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在興化五日大樓的百貨商場裏頭閑逛。我在櫃台裏頭意外地發現了一款手表。它不是圓的,是長方的。這個造型上的變化驚為天人了。我驚詫,同時也驚喜。上帝啊,在圓形之外,時間居然還有這樣一種不可思議的表達方式。誰能想到呢?時間是方的,這太嚇人了。——這怎麼可能?可是,這為什麼就不可能?我被這塊長方形的手表感動了好幾天,到處宣揚我在星期天下午的偉大發現,“你知道嗎,手表也可以是方的”。
我人生的第一次誤機是在**機場。那是二十世紀的九十年代。**機場的某一個候機大廳裏有一塊特殊的手表,非常大。但這塊手表的特殊完全不在它的大,而是它隻有機芯,沒有機殼。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目睹“時間”在運行,我在刹那之間就想起了我童年的噩夢。那塊透明的“大手表”是由無數的齒輪構成的,每一個齒輪都是一顆光芒四射的太陽。它們在動。有些動得快些,有些動得慢些。我終於發現了,時間其實是一根綿軟的麵條,它在齒輪的切點上,由這一個齒輪交遞給下一個齒輪。它是有起點的,當然也有它的終點。我還是老老實實承認了吧,這個時候我已經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了,我像一個白癡,傻乎乎的,就這樣站在透明的機芯麵前。我無法形容我內心的喜悅,太感人了,我為此錯過了我的航班。這是多麼吊詭的一件事:手表是告訴我們時間的,我一直在看,偏偏把時間忘了。是的,我從頭到尾都在“閱讀”那塊碩大的“手表”,最終得到的卻是“別的”。
回到《時間簡史》。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閱讀《時間簡史》的,在我,那是一種非常獨特的體驗,——我讀得極其慢,有時候,為了一頁,我會消耗幾十分鍾。我知道,這樣的閱讀不可能有所收獲,但是,它依然是必須的。難度會帶來特殊的快感,這快感首先是一種調動,你被“調動”起來了。我想這樣說,一個人所謂的精神曆練,一定和難度閱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一個沒有經曆過難度閱讀的人,很難得到“別的”快樂。我甚至願意這樣說,回避難度閱讀的人,你很難指望,雖然難度閱讀實在也不能給我們什麼。
2015年4月9日於南京龍江
貨真價實的古典主義
——讀哈代《德伯家的苔絲》
閱讀是必須的,但我不想讀太多的書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年頭的書太多。讀得快,忘得更快,這樣的遊戲還有什麼意思?我調整了一下我的心態,決定回頭,再一次做學生。——我的意思是,用“做學生”的心態去麵對自己想讀的書。大概從前年開始,我每年隻讀有限的幾本書,慢慢地讀,盡我的可能把它讀透。我不想自誇,但我還是要說,在讀小說方麵,我已經是一個相當有能力的讀者了。利用《推拿》做宣傳的機會,我對記者說出了這樣的話:“一本書,四十歲之前讀和四十歲之後讀是不一樣的,它幾乎就不是同一本書。”話說到這裏也許就明白了,這幾年我一直在讀舊書,也就是文學史上所公認的那些經典。那些書我在年輕的時候讀過。——我熱愛年輕,年輕什麼都好,隻有一件事不靠譜,那就是讀小說。
我在年輕的時候無限癡迷小說裏的一件事,那就是小說裏的愛情,主要是性。既然癡迷於愛情與性,我讀小說的時候就隻能跳著讀,我猜想我的閱讀方式和劉翔先生的奔跑動作有點類似,跑幾步就要做一次大幅度的跳躍。正如青蛙知道哪裏有蟲子——蛇知道哪裏有青蛙——獴知道哪裏有蛇——狼知道哪裏有獴一樣,年輕人知道哪裏有愛情。我們的古人說:“書中自有顏如玉”,它概括的就是年輕人的閱讀。回過頭來看,我在年輕時讀過的那些書到底能不能算作“讀過”,骨子裏是可疑的。每一部小說都是一座迷宮,迷宮裏必然有許多交叉的小徑,即使迷路,年輕人也會選擇最為香豔的那一條:哪裏有花蕊吐芳,哪裏有蝴蝶翻飛,年輕人就往哪裏跑,然後,自豪地告訴朋友們,——我從某某迷宮裏出來啦!
出來了麼?未必。他隻是把書扔了,他隻是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德伯家的苔絲》是我年輕時最喜愛的作品之一,嚴格地說,小說隻寫了三個人物:一個天使,克萊爾;一個魔鬼,沒落的公子哥德伯維爾;在天使與魔鬼之間,夾雜著一個美麗的,卻又是無知的女子,苔絲。這個構架足以吸引人了,它擁有了小說的一切可能。我們可以把《德伯家的苔絲》理解成英國版的,或者說資產階級版的《白毛女》:克萊爾、德伯維爾、苔絲就是大春、黃世仁和喜兒。故事的脈絡似乎隻能是這樣:喜兒愛戀著大春,但黃世仁卻霸占了喜兒,大春出走(參軍),喜兒變成了白毛女,黃世仁被殺,白毛女重新回到了喜兒。——後來的批評家們是這樣概括《白毛女》的:舊社會使人變成鬼,新社會使鬼變成人。這個概括好,它不僅抓住了故事的全部,也使故事上升到了激動人心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