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3 / 3)

多麼激動人心啊,舊社會使人變成鬼,新社會使鬼變成人。我在芭蕾舞劇《白毛女》中看到了重新做人的喜兒,她繃直了雙腿,在半空中一連劈了好幾個叉,那是心花怒放的姿態,感人至深。然後呢?然後當然是“劇終”。

但是,“高度”是多麼令人遺憾,有一個“八卦”的、婆婆媽媽的,卻又是必然的問題《白毛女》輕而易舉地回避了:喜兒和大春最後怎麼了?他們到底好了沒有?喜兒還能不能在大春的麵前劈叉?大春麵對喜兒劈叉的大腿,究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新社會把鬼變成了人。是“人”就必然會有“人”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在“高處”,不在天上,它在地上。關於“人”的問題,有的人會選擇回避,有的人卻選擇麵對。

《德伯家的苔絲》之所以不是英國版的、資產階級版的《白毛女》,說白了,哈代選擇了麵對。哈代不肯把小說當作魔術:它沒有讓人變成鬼,也沒有讓鬼變成人,——它一上來就抓住了人的“問題”,從頭到尾。

人的什麼問題?人的忠誠,人的罪惡,人的寬恕。

我要說,僅僅是人的忠誠、人的罪惡、人的寬恕依然是淺表的,人的忠誠、罪惡和寬恕如果不涉及生存的壓力,它僅僅就是一個“高級”的問題,而不是一個“低級”的問題。對藝術家來說,隻有“低級”的問題才是大問題,道理很簡單,“高級”的問題是留給偉人的,偉人很少。“低級”的問題則屬於我們“芸芸眾生”,它是普世的,我們每一個人都無法繞過去,這裏頭甚至也包括偉人。苔絲的壓力是錢。和喜兒一樣,和劉姥姥一樣,和拉斯蒂尼一樣,和德米特裏一樣。為了錢,苔絲要走親戚,故事開始了,由此不可收拾。

苔絲在出場的時候其實就是《紅樓夢》裏的劉姥姥,這個美麗的、單純的、“悶騷”的“劉姥姥”到榮國府“打秋風”去了。“打秋風”向來不容易。我現在就要說到《紅樓夢》裏去了,我認為我們的“紅學家”對劉姥姥這個人的關注是不夠的,我以為劉姥姥這個形象是《紅樓夢》最成功的形象之一。“黃學家”可以忽視她,“綠學家”也可以忽視她,但是,“紅學家”不應該。劉姥姥是一個智者,除了對“大秤砣”這樣的高科技產品有所隔閡,她一直是一個明白人,所謂明白人,就是她了解一切人情世故。劉姥姥不隻是一個明白人,她還是一個有尊嚴的人,——《紅樓夢》裏反反複複地寫她老人家拽板兒衣服的“下擺”,強調的正是她老人家的體麵。就是這樣一個明白人和體麵人,為了把錢弄到手,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什麼?是糟踐自己。她在太太小姐們(其實是一幫孩子)麵前全力以赴地裝瘋賣傻,為了什麼?為了讓太太小姐們一樂。隻有孩子們樂了,她的錢才能到手。因為有了“劉姥姥初進榮國府”,我想說,曹雪芹這個破落的文人就比許許多多的“柿油黨”擁有更加廣博的人心。

劉姥姥的傻是裝出來的,是演戲,苔絲的傻——我們在這裏叫單純——是真的。劉姥姥的裝傻令人心酸;而苔絲的真傻則叫人心疼。現在的問題是,這個真傻的、年輕版的劉姥姥“失貞”了。對比一下苔絲和喜兒的“失貞”,我們立即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喜兒的“失貞”是階級問題,作者要說的重點不是喜兒,而是黃世仁,也就是黃世仁的“壞”;苔絲的“失貞”卻是一個個人的問題,作者要考察的是苔絲的命運。這個命運我們可以用苔絲的一句話來做總結:“我原諒了你,你(克萊爾,也失貞了)為什麼就不能原諒我?”

是啊,都是“人”,都是上帝的“孩子”,“我”原諒了“你”,“你”為什麼就不能原諒“我”?問題究竟出在哪裏?上帝那裏,還是性別那裏?性格那裏,還是心地那裏?在哪裏呢?

二〇〇八年五月十日,我完成了《推拿》。三天之後,也就是五月十二日,汶川地震。因為地震,《推拿》的出版必須推遲,七月,我用了十多天的時間做了《推拿》的三稿。七月下旬,我拿起了《德伯家的苔絲》,天天讀。即使在北京奧運會的日子裏,我也沒有放下它。我認準了我是第一次讀它,我沒有看劉翔先生跨欄,小說裏的每一個字我都不肯放過。謝天謝地,我覺得我能夠理解哈代了。在無數的深夜,我隻有眼睛睜不開了才會放下《德伯家的苔絲》。我迷上了它。我迷上了苔絲,迷上了德伯維爾,迷上了克萊爾。

事實上,克萊爾最終“寬恕”了苔絲。他為什麼要“寬恕”苔絲,老實說,哈代在這裏讓我失望。哈代讓克萊爾說了這樣的一句話:“這幾年我吃了許多苦。”這能說明什麼呢?“吃苦”可以使人寬容麼?這是書生氣的。如果說,《德伯家的苔絲》有什麼軟肋的話,這裏就是了吧。如果是我來寫,我怎麼辦?老實說,我不知道。我的直覺是,克萊爾在“吃苦”的同時還會“做些”什麼。他的內心不隻是出了“物理”上的轉換,而是有了“化學”上的反應。

——在現有的文本裏,我一直覺得殺死德伯維爾的不是苔絲,而是苔絲背後的克萊爾。我希望看到的是,殺死德伯維爾的不是苔絲背後的克萊爾,直接就是苔絲!

我說過,《德伯家的苔絲》寫了三件事,忠誠、罪惡與寬恕。請給我一次狂妄的機會,我想說,要表達這三樣東西其實並不困難,真的不難。我可以打賭,一個普通的傳教士或大學教授可以把這幾個問題談得比哈代還要好。但是,小說家終究不是可有可無的,他的困難在於,小說家必須把傳教士的每一句話還原成“一個又一個日子”,足以讓每一個讀者去“過”——設身處地,或推己及人。這才是藝術的分內事,或者說,義務,或者幹脆就是責任。

在忠誠、罪惡和寬恕這幾個問題麵前,哈代的重點放在了寬恕上。這是一項知難而上的舉動,這同時還是勇敢的舉動和感人至深的舉動。常識告訴我,無論是生活本身還是藝術上的展現,寬恕都是極其困難的。

我們可以做一個逆向的追尋:克萊爾的寬恕(雖然有遺憾)為什麼那麼感人?原因在於克萊爾不肯寬恕;克萊爾為什麼不肯寬恕?原因在於克萊爾受到了太重的傷害;克萊爾為什麼會受到太重的傷害?原因在於他對苔絲愛得太深;克萊爾為什麼對苔絲愛得那麼深?原因在於苔絲太迷人;苔絲怎麼個太迷人呢?問題到了這裏就進入了死胡同,唯一的解釋是:哈代的能力太出色,他“寫得”太好。

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你從《德伯家的苔絲》的第十六章開始讀起,一直讀到第三十三章,差不多是《德伯家的苔絲》三分之一的篇幅。——這裏所描繪的是英國中部的鄉下,也就是奶場。就在這十七章裏頭,我們將看到哈代——作為一個偉大小說家——的全部秘密,這麼說吧,在我閱讀這個部分的過程中,我的書房裏始終洋溢著幹草、新鮮牛糞和新鮮牛奶的氣味。哈代事無巨細,他耐著性子,一樣一樣地寫,苔絲如何去擠奶,苔絲如何把她的麵龐貼在奶牛的腹部,苔絲如何笨拙、如何懷春、如何悶騷、如何不知所措。如此這般,苔絲的形象伴隨著她的勞動一點一點地建立起來了。

我想說的是,塑造人物其實是容易的,它有一個前提,你必須有能力寫出與他(她)的身份相匹配的勞動。——為什麼我們當下的小說人物有問題,空洞,不可信,說到底,不是作家不會寫人,而是作家寫不了人物的勞動。不能描寫駕駛你就寫不好司機;不能描寫潛規則你就寫不好導演,不能描寫嫖娼你就寫不好足球運動員,就這樣。

哈代能寫好奶場,哈代能寫好奶牛,哈代能寫好擠奶,哈代能寫好做奶酪。誰在奶場?誰和奶牛在一起?誰在擠奶?誰在做奶酪?苔絲。這一來,閃閃發光的還能是誰呢?隻能是苔絲。苔絲是一個動詞,一個“及物動詞”,而不是一個“不及物動詞”。所有的秘訣就在這裏。我見到了苔絲,我聞到了她馥鬱的體氣,我知道她的心,我愛上了她,“想”她。畢飛宇深深地愛上了苔絲,克萊爾為什麼不?這就是小說的“邏輯”。

要厚重,要廣博,要大氣,要深邃,要有曆史感,要見到文化底蘊,要思想,——你可以像一個三十歲的少婦那樣不停地喊“要”,但是,如果你的小說不能在生活的層麵“自然而然”地推進過去,你隻有用你的手指去**。

《德伯家的苔絲》之大是從小處來的。哈代要做的事情不是鉚足了勁,不是把他的指頭握成拳頭,再托在下巴底下,目光凝視著四十五度的左前方,不是。哈代要做的事情僅僅是克製,按部就班。

必須承認,經曆過現代主義的洗禮,我現在迷戀的是古典主義的那一套。現代主義在意的是“有意味的形式”,古典主義講究的則是“可以感知的形式”。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這個物質癲狂的時刻,我已經有了足夠的“意味”,我多麼在意“可以感知的形式”。窗外沒有大雪,可我渴望得到一隻紅襪子,紅襪子裏頭有我渴望的東西:一雙鞋墊,——純粹的、古典主義的手工品。它的一針一線都聯動著勞動者的呼吸,我能看見麵料上的汗漬、淚痕、牙齒印以及風幹了的唾沫星。(如果)我得到了它,我一定心滿意足;我會在心底喟歎:古典主義實在是貨真價實。

2008年8月於南京龍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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